小學徒愣了一下,認識的人里似乎沒有這個聲音。他扒著門縫瞧出去,看到一個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腰上還佩著一塊墨玉的玉環。小學徒趕緊拉開門,一疊聲道:“客人早啊,可是要打家具?”
中年男人瞧了瞧他,塞了兩個銀毫,以不太純正的琉球話問:“你們老板呢?”
小學徒什么時候也沒受過這么重的賞,笑得眼睛都瞇成一條縫:“可能還睡著。您稍等,我去叫!”
客人笑著揮揮手:“去吧,不急。”
小學徒一路小跑到后院,見大門緊閉,收了步子,輕輕敲門道:“師傅……師傅……師傅!”喊到后來,不自覺聲音亮了幾分。
“什么事啊?”是師娘又緩又柔的聲音。
“有位貴客來了,要見老板。”
“來做什么的?”
“我……沒敢問。”
“什么打扮啊?”
“嗯……穿得挺闊氣,不像本地人。”
師娘的聲音停了片刻才道:“告訴他老板不在。昨兒晚上出遠門了。”
“這……”小學徒一臉的尷尬,收了那么重的謝禮卻把事給辦砸了,他暗地里不禁有些埋怨師娘,可又不敢頂嘴,只得轉身,低著頭一步一頓地向前蹭,心里盤算怎么對客人交代。剛挪出幾步,屋里師娘的聲音又響起來:“把客人讓到木工房歇著,再去請師傅。”
“哎!”小學徒極快地應一聲,笑容立即又回到臉上。接住房里扔出來的鑰匙,他邊走邊笑,又有些不懂——為啥不請到前廳看茶歇著。卻要讓到師傅的木工房里?興許是想先讓客人見見師傅鬼斧神工的手藝?不去想了,師娘那多變的性子誰猜得準啊。
李向天提著水壺東轉西看,棚頁上落了只鳥兒,也出神地盯了半天。稍不留神,水都從土里漫出來。洇濕了鞋。他一驚,把壺放下,抬起腿瞧了瞧,又見左右無人,不由得嘆了口氣。
“師傅,有客到……”小學徒驚訝地瞧著師傅的背影。
李向天呆在那里。臉稍稍紅了:“這樣早,是什么人呢?”
“一位外地來的貴客。”
“哦。”李向天迅速回復了正常,他轉過身拂了拂袖,“走吧。”
小學徒一路引著到了前院,李向天剛要踏進正廳。學徒輕聲道:“師娘吩咐,請客人在木工房候著。”
李向天愣了片刻,心中暗道佩瑤你糊涂啊。面上卻不著痕跡,吩咐徒弟退下,自己走到了木工房外。
自那日得了鄧正卿的資助之后,他上了岸便和黃崢嶸分手,前往福州打探李思竹的消息,得知李思竹隨沈佑鄲去了南京。他有心要去南京尋找,但這一次找尋她所經歷的艱難險阻讓他心有余悸,他又擔心家中佩瑤的安危。便索性找到佩瑤,帶她來到了海外。初到琉球,李向天用的是從浙江臺州府來的木匠的身份。其實帶著佩瑤出逃之前,他花了大半年時間做了周密的布置。先是請信得過的弟兄替他在守禮物色了一棟宅子,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一位寡居多年、性情古怪的老婦人,素不與鄰里來往。那時病得懨懨一息,答應了李向天以遠房侄兒的身份營辦她的身后事。李向天沒花多大價錢就盤下了宅子,然后又托人秘密從刑場上換下一個浙江臺州府的死囚。把這人養在一個島上,誰也不知道。過了五個月,李向天一口浙江臺州府方言說得連那死囚也辨不出破綻以后,他便殺了那人,按照事先的承諾,將三百兩金子輾轉送到死囚的家人手中,只說是朋友恤濟孤兒寡母……辦妥這兩件事,進了守禮城的李向天就成了從浙江臺州府趕來為表姑送終的木匠,因此,這木工房的布置也全是依了浙江臺州府的習俗。
進門正對的木墻上雕了一幅山河落日圖,兩邊壁上都嵌進去六尺厚的木板,鑿成一根根雕花繪鳥的木柱。乍一看,仿佛人陷在重重回廊里,再進一步,就能見到長河落日了。木墻邊整齊地擺了許多刨鋸,還有些白胚的家什。當中的長坐凳上橫了塊木板,是要做面木屏風的,墨斗的線畫得極復雜,沒畫到的一角上,映著客人的背影——他正拿一架長刨子打磨邊角,木屑在刃鋒下擦成一塊塊碎片。
李向天一直站在門邊沒動,冷冷地看著他。
待得邊角磨光滑了,客人放下刨子道:“磨得好利的刃。”轉頭看見李向天,笑容立即洋溢出來,大步上前握住木匠的雙手:“向天,許久不見,還好吧?”
李向天冷冷地看著他,終于忍不住笑了:“老柯,你不是心機深沉的人,就不要學人家耍那些雜七雜八的花招,徒惹人笑話。”
老柯依然呵呵笑著,也不在意:“是,是。在你鬼軍師面前耍花樣,老柯再修煉十年也不夠看。”
李向天握住他一只手:“前廳坐。”
“眼瞅著快過年了,咱們好些年不見,這點意思一定要收下。”老柯從袖里取出一包金子,放到桌上推過去。
李向天看了一眼,也不去動:“看樣子,下水以后弟兄們過得不錯啊。”
老柯圈著手笑:“還過得去。咱們畢竟當過水軍,到了海上也是一樣。”
李向天的眼神懶懶地,嘴角揚了揚:“老柯,你一點兒都沒變,還是老樣子。”
老柯笑著點點頭,喝了口茶:“近來日本國內打得太狠,俄國老毛子雖幫著日本官軍打勝了,說白了其實是慘勝,只是這么一來,西洋各國還有乾軍的兵輪都跑來了,這日子越來越不好過了啊。”
“有什么打算?”
“走一步看一步吧。”老柯皺著眉打量房子,許多地方都開裂了,茶葉也用的是普通的花茶。李向天還是昨晚那一身洗舊的袍子,曾經驍勇無畏的天軍青年將領。在歲月的磨礪下去了許多棱角。當年的李向天沒有別的喜好,就愛品陳年古茶,穿簇新長袍,心機深沉而又纖塵不染。不是生計所迫,絕不會這等不講究。老柯的眼睛有些澀:“向天啊……大不如前啦。”
“哦?”李向天眉梢輕輕一挑。
“弟妹……還好吧?”
“好。”
“這里……住得慣嗎?”
“四海漂泊的人。有個家很知足了。”
“我看著太苦啦!這樣的景況,在人前怎么抬得起頭啊?向天,太苦啦。”
李向天笑笑不答。
“回來和弟兄們一起吧。”老柯誠心誠意地說:“當年忠王不幸罹難,咱們這些人習慣了自在的生活,就下了水。當時你不愿回來,我們都理解。那件事一出。我便帶弟兄們趕到天京,可惜你已經走了,一路追到海邊,終究是晚了一步。今日再碰上,無論如何不能再錯過了。首領的位置。一直給你留著。回來吧!”見李向天低頭不語,老柯飲盡杯中的茶道,“這付擔子……沉啊!那么多弟兄的前途性命,不知道什么時候,我就挑不起了……都是十多年的弟兄了,向天,拉大家一把吧。”
老柯動了真情,李向天不可能不感動。他那黑色的瞳孔里。又蕩漾起昔日的波濤。過了片刻,李向天將金子推回到老柯面前:“大哥,當年逃出天京的時候。我想過來找你們,可那會害了大家啊……終歸是自己走了。你們趕來救我的事,我知道。可我也想讓你知道:從離開天京那天起,我就決心把過去的一切都忘記了。”
“忘得掉嗎?”
“忘得了要忘,忘不了……也得忘掉。”
“向天……”該說的都說了,老柯原本訥于言辭。能說到這個份上,已盡了最大的力量。
李向天眨了眨眼。深吸一口氣,換了笑容:“老柯。我要謝謝你們,無論是天京那次豁出了性命的搭救,還是這回偶然的相逢,都謝謝大家還拿我當弟兄。不過,昨天夜里佩瑤告訴我,她有了我的孩子。”
像一把刀將牽連著的感情都生生劈斷了,老柯再也無話可說。他執意留下金子,舉步出了門。
十步的距離,老柯走得很艱難,李向天送得也不輕松。到了門口,老柯終于還是回了頭。他抬起被海風吹得皺紋遍布的黑臉,摘下頭上的帽子,低低地說:“保重!”石榴水沒有染均勻的地方,露著幾縷白發。
李向天看著老朋友,想起那些同生死的歲月,伸手拉住他,問道:“這次來守禮……是做什么?”
老柯臉上浮起一層驚喜:“來辦件大事。”
“哦。”李向天眼里的光閃了幾閃,終于黯淡下去,“小心。”說完這句話,他就低下了頭。
不知過了多久,一個輕柔的聲音從身后飄來:“老柯走了。”
李向天忙回身攙住傅佩瑤:“你懷了孩子,就該多休息……也不早些告訴我,昨天那么冷的天,還滿大街亂轉。”
傅佩瑤偏頭笑著看他,像看個長不大的孩子,看得李向天眼神有些躲閃。看夠了,她才問道:“回絕他了?”
李向天點點頭。
“聊得挺長的。”
“老朋友見面,敘敘舊。”
“回去吧。”傅佩瑤轉過身,在李向天的攙扶下向回走。一綹額發耷拉下來,她抬手挽上去,輕輕閉上了眼。
沮喪的情緒很像霉斑,在沒有陽光的時候更容易滋長。人越老,就越失去抵抗力。老柯記得,從前在忠王手下對抗乾軍時,與他并肩做戰的李向天是另一個樣子,多大的困難都無法令他屈服。有一次他們兩個人帶著一百名新兵,只有十來支洋槍,幾十張弓,遭遇僧妖王蒙古鐵騎整整一千人的鐵騎。從未與蒙古騎兵有過接觸戰的新兵們,當時嚇得腿肚子都轉了筋,但李向天硬是把所有人都帶了出來。但如今,弟兄們的生死,也敵不過一個女人了。大概從忠王離開蘇州起,他已不當大家是弟兄。只當是一伙不聽號令、擅自為匪的故人。老柯自己知道,他們這群海盜的前途,比談話中說的要艱險得多。事實上,近來已經有幾批洋船在海上游弋,尋找他們的蹤跡了。以李向天的才智和對老柯的了解。他不會聽不出來,可他還是不為所動。這付擔子,只能自己來挑了,只能向海神媽祖娘娘祈禱,愿此行一切順利,那么他們這伙人或許能轉危為安……然而世上的事。多半并不盡如人愿。
剛踏入他們落腳的院子,老柯就感覺到一種不安的氣息。張萬軍站在樹下,嘴唇抿成青紫色,他身旁的楊勝杰則流露出驚恐的表情。噌噌的磨刀聲,洪七爺過了遍水。正在青色的磨刀石上不緊不慢地磨他那口長刀。
“進屋談。”老柯伸直了腰。
屋子里炭火很旺,重重的暖意悶得人難受,楊勝杰說話的功夫,就有些喘息了:“于揚水大哥……自己一個人去了。”
“一個人去?去了哪里?”老柯皺眉道。
“常樂幫。”
老柯霍地站了起來,他看看周圍的人,輕嘆一聲,踱起步子:“為什么不攔住他?”
“我,我攔不住。”楊勝杰緊張地搓著手。掌心里大片大片地出汗。
老柯轉過眼去看洪七爺:“你們呢?”
高瘦的海盜依然在用布綿擦拭刀鞘,聞聲把頭壓得更低了,動作有些遲緩。在他們這幫人當中。自打天國時起,洪七爺都充任斥候,到了守禮,秘密查訪的差使依然著落在他頭上。在乾軍出沒的地盤上,隱藏行跡要格外小心,他也是人。也會累,好容易睡上一覺。這失查的過失怎么也不該他擔。所以老柯這句話其實是在問張萬軍。
“我也出去了。”張萬軍冷冷道。
“你又去了哪里?”到這個份上,老柯再厚道的人。也有些壓不住火了。
“我跟著你,去了李向天家。”
“你跟著我?”老柯有些詫異,又有些憤怒,“你為什么跟著我?這些人的安危,你就一點都不在乎嗎?”
“你是咱們的頭。”張萬軍仰起脖子看著他,神情倒還是淡淡的,“你不可以出事。”
老柯聽出了話里藏著的意思,他沒有料到,曾經并肩作戰、親如手足的兄弟,如今已各懷心思。李向天不再是他們一伙的了,當年他們救援撲空又聽說李向天二人已成功逃離之后,張萬軍就有過懷疑——不光是蒙古鐵騎,忠王最精銳的衛隊,居然也截不住兩個人,他一直覺得其中另有隱情。而忠王一直對傅佩瑤這個女狀元傅善祥的小妹妹超乎尋常的愛憐,可足夠作為“網開一面”的理由嗎?
老柯很想為李向天辯解,可是他無法開口。他只是本能地相信李向天,但這要作為說服他人的理由實在過于蒼白。
在房間里走了兩圈,老柯來到柜前,取出了臨行時封死的竹筒。紙卷在案上攤開,繪的是一張勾勒細致的庭院結構圖。老柯取過燭臺,點燃燭火,從懷里掏出些看似煙葉的黃草屑放在燈盤上烤。
“常樂幫主是一個神秘的人,他們這一陣子日子也不好過。不過聽說十年前,他從一個也曾是守過天京的人手里買到了一件東西,一直帶到了這里。這件東西,可能是和忠王當年留下來的寶藏有關,我們到這里來,是要奪取原本屬于咱們的東西。”
“忠王去了這么多年了,聽說他是渾身上下纏的金子太多,結果馬太累跑不動了,叫乾妖給抓到砍了頭。”張萬軍冷笑了一聲,“天京城破,無數財寶都叫曾九那個屠夫給偷著占去了,連狗朝廷都沒有辦法,哪里還有剩下給咱們去找的?”
“當年的事,你知道的還是有限,萬軍。”老柯搖了搖頭,“忠王的眼界高遠,早在去天京之前,就已經留了后手,以備他日東山再起。”想起往事,老柯嘆了口氣,“只是,現在已然物是人非,眼下買賣越來越不好做,我只是想找著一兩處忠王留下的寶藏,讓弟兄們后半輩子有個好的著落,至于忠王的大業……”他看了看眾人,還是沒有再說下去。
聽到老柯這么說,洪七爺終于放下了他的刀,湊到紙卷前,擁有獵犬般敏銳嗅覺的鼻子聞到了什么。
“這是……?”楊勝杰瞪大了眼睛。
“是常樂幫的總舵所在地的平面圖。”老柯說道,“常樂幫是綹子的余部建立的,本來也奉的咱們天國的年號,可自在山東給打散了之后,就和天國斷了干系,他們當中不少人逃到了南洋,建了不少的幫會,常樂幫是里面比較大的一個,但總舵不知怎么,卻設在了琉球。”
聽到老柯的話,張萬軍的神情少有地變得凝重起來。
老柯伸出長而有力的指頭點在圖紙上,“他們人多勢眾,好手也有不少,咱們不能硬拼,只能智取,只要找到了那東西,咱們下半輩子便不用再做這刀頭舔血,隨時可能葬身魚腹的營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