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二人的談話,室內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
“鯤宇從未和我談過關于你的事,”盧穎妍看著林逸青,“我原來還以為,你可能是個騙子,但是現在……”在林逸青的目光注視下,她感到有些羞澀,情不自禁的垂下了頭,“我感覺……好象就是他重新出現在我面前一樣……”
“雖然我知道,你不是他,但見到了你,我心愿已了,再沒有什么牽掛了……”盧穎妍嘆息道。
“嫂子這些年……受苦了,如果嫂子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替嫂子辦到。”林逸青明白她心中那種又悲又喜的感覺,溫言道,“只請嫂子善自珍重。”
他絕不想她也和陳婉一樣,生出尋短見的念頭來。
“我明白……”盧穎妍輕輕一嘆,抬起頭來,看著林逸青時,剪水雙瞳中已然不再有悲傷之色。
“你知道嗎?剛聽說他去了的消息,我……真的是不想活了,我那些天不吃不喝,一心等死,父親和母親都嚇壞了,但是……后來我看到了你在報紙上的消息,不知怎么,我便打消了尋死之念……”盧穎妍定定的看著林逸青,“每當我對這人世間的一切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愿意忍受一切……”
聽到盧穎妍直吐心聲,林逸青的心竟然有些跳動起來。
“所以說,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盧穎妍看著林逸青微微發紅的臉,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再不會做那樣的傻事了,我會好好的活下去……”
“我知道,你的事業,就是他的事業,我會全力支持你。將他的事業進行下去。”她說著,目光轉為堅毅,“這是對他的在天之靈最好的安慰。”
聽到盧穎妍要全力支持自己,林逸青心中喜慰不已,他早就聽說過,盧穎妍背后的盧氏家族。是當年廣州十三行“茂官”盧家,財勢極大,如果能得到她的財力支持,自己回國后的發展,便又多了一份強大的助力!
林逸青正要說些表示感謝的話。這時卻忽然聽到室內一角的柜門發出一陣異樣的響動。
林逸青心里一驚,他因為上一次遭到東海武士暗殺的關系,神經一直崩得很緊,哪怕是在這樣的時刻,他的腰一彎,手不自覺的摸向了暗藏的槍柄。
這時柜門開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從里面滾落出來。
看到是兩個孩子,林逸青松了一口氣。將手從槍柄處挪開。
他打量了一下面前的兩個孩子,這是一對雙胞胎兄妹,生得清秀可愛。而且眉目和自己極是相似,如果此時有外人在場,看到他們,一定會說,是林逸青的孩子。
但是林逸青知道,他們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林義哲和盧穎妍的骨肉。
兩個孩子也在定定的看著他,好半天。一身黑色西裝打著小領結的男孩子轉向了母親:“媽咪,為什么uncle那么像dady?”
沒等母親回答。女孩子便接著發問了,“媽咪,uncle是dady么?”
聽到孩子們的問話,盧穎妍忘記了要責怪他們躲在柜子里偷看,心中一酸,眼圈兒便有些發紅。
“向鯤,向穎,見過你們四叔……”盧穎妍的聲音變得哽咽起來。
聽到母親的這句話,兩個孩子明白了過來,但他們的臉上仍然滿是興奮和期待,兄妹倆隨即來到林逸青的面前,恭恭敬敬的鞠了一躬。
“他們是鯤宇和我的親骨肉,向鯤,向穎,只是因為我們盧家這一輩沒有男孩,無人承繼香火,鯤宇特意要他們倆隨了母家的姓,”盧穎妍看著兩個孩子,眸中淚光晶瑩,“生他們的時候,鯤宇已然歸國,不在我身邊,他們只能看照片和畫像,知道他們的父親長得是什么樣子……他們從未親眼見過父親的模樣,今天……算是見著了……”
林逸青感慨不已,看著面前怯生生的兩個孩子,他微微俯下身子,張開了雙臂,做出了個“抱抱”的動作。
兩個孩子先是一愣,接著便明白了過來,不約而同的飛步奔了過來,撲進了林逸青的懷里。
林逸青任由兩個可愛的孩子在自己懷中淚水橫流,他知道,在這個世界,他繼承的,不光是林義哲留給他的遺產,還有許多別的東西。
哪怕是為了給他們一個光明的未來,自己都要堅持奮斗下去!
《翁叔平日記》:
“……是日至內閣奏事堂會看復奏稿。……海防一事,余亦曾擬一稿,李高陽尚書以為不妥,又易新稿。……借洋款一節,似未可行,昔林義哲此議一出,頗有附和者,真是兒戲。……購置鐵甲船一項,固不可輕于一試,尤不可因噎廢食。禮邸復奏添設輪船,輔以陸兵,裁撤舊式木船以專養輪船,鐵甲船應俟購到后觀其實效,再行續買。籌餉一項,增鹽厘、借洋款、開礦廠等事,雖朝廷明議施行,余深恐流弊易滋,諸多窒礙……”
“……昨聞林逸青于日本共納二女,一為日本叛將桐野利秋之女,一為商賈之女,因事忤父,遂叛父私奔,其成婚時,既無父母之命,又無媒妁之言,彼竟不知羞恥,于新聞紙上暄傳,士林聞之,駭異莫名。蓋其所納之女實乃日本棄民,為一己之私情,不惜背棄祖宗廬廟,遠涉中土,委身異類,凡讀圣賢書者。莫不遠之,而彼竟欣然納之為媵妾,真可謂廉恥盡喪,士林之羞……此藏污納垢之輩,賢士必不能容。且待其至京,當有彈章相候……”
“……聞林逸青在琉迭遇刺殺,蓋其為禍日本甚烈,欲取其性命者極多,而此等亂國之輩,朝廷竟雅納之。賜以封爵,又慮其遭遇不測,專派‘開濟’兵輪接送來津,顛倒可謂極矣!奈何!奈何!”
已是傍晚,在北京城至通州方向。一輛馬車正在毫無人跡的土路上緩慢的行進著。
紅日的余輝在天邊逐漸暗淡,微涼的夏風穿過路旁林木,帶起一片“嘩啦啦”的聲響。汗水順著老車夫縱橫交錯的皺紋慢慢淌下,他使勁地甩了一響鞭,拉車的兩匹老馬絲毫沒有理睬,依舊慢吞吞地向前折騰。離住宿的村子至少還有大半路程,老車夫心中也開始忐忑不安起來。他又甩了一鞭,這回結結實實地抽在馬臀上。馬受痛拼命向前竄著,車轱轆不勝重負地發出更大聲響。
車里的人感覺到速度的變化,一個大腹便便的商人探出腦袋。邊皺眉看著天色邊問道:“車老板,還有多久才能到啊?”
老車夫擦著汗水答道:“快了,就快到了。”商人很不滿意地發出一聲哼哼,然后又縮內。
商人的老婆膝上放著個大包裹,用詢問的眼神瞧著自己的丈夫,后者寒著臉一句話都不說。如果不是這婆娘心痛幾個錢。本應該加入鏢車的隊伍去京城的。現在露宿荒郊野嶺還是小事,遇上盜匪可不是鬧著玩的。
兩個傳教士模樣的外國人則絲毫沒有受到影響。他們是叔侄倆,一路上用北方的官話和同車的人閑聊著。自從《北京條約》簽定之后。傳教士們的活動明顯頻繁起來,尤其在直隸一帶,往來的官道上經常可以看到傳教士的身影。
年紀大的傳教士撩起車簾向外瞅了瞅,“這才到八里橋啊,今晚怎么也到不了村子了,看來要在野地露宿了。”
胖商人的眼角不自覺地抽搐了一下。年輕的傳教士著急道:“這怎么行?聽說路上最近很不太平。”
沒人說話,婦人的臉上露出恐懼的神情,緊緊抱著包裹縮在丈夫身后。
車上一時沒了動靜,只聽見外面馬蹄的聲響和老車夫的吆喝。車上的另外幾名客商都有些好奇地看著兩個外國人不安的神情,年輕的傳教士似乎很想證明一下自己的勇氣。年長的傳教士感覺到侄子的蠢蠢欲動,就和自己年輕時一模一樣,果然是一家人啊。他并不希望真的遇到盜匪,車上的行李中有他視若珍寶的東西,而且眼前的幾個人都是一付需要保護的模樣。
車后傳來的馬蹄聲令所有的人一陣緊張,婦人的樣子幾乎是要哭了出來,商人臉上的胖肉間歇性的顫抖,年輕人一臉蒼白地喃喃自語。老車夫偷眼望去,三個黑衣騎手正不緊不慢地跟在車后。車夫忽然打了個呼哨,手中的鞭子使勁揮著,兩匹老馬似乎也明白處境危險,居然四蹄翻飛地疾奔,不過一會兒騎手的身影便隱在了暮色之中。
除了老車夫,其他人都送了口氣。年長的傳教士從皮囊中倒出了甜酒,分給眾人壓驚。就連商人的老婆也咪了一口,頓時臉漲得通紅。
“真是糟踏了好酒。”眾人猛然聽到后面行李堆中傳來的話語,無不大驚失色。一個矮胖的身影從某個大箱子后鉆了出來,搶過傳教士手中的皮囊,仰著脖子把酒灌進嘴里。對方穿著臃腫的大皮袍子,頭上有一個包頭巾,身上臟兮兮的。雖然對方看模樣也是一個傳教士,年輕的傳教士依然氣惱他的粗魯,叔叔卻一把攔住了他。
傳教士喝光皮囊里的酒,意猶未盡地抹了抹嘴巴。
“這酒還是溫熱了喝才香啊。”
年長的傳教士注意到了對方胸前的銀色十字架,立刻恭敬地說道:“您要是想喝,我這還有,等到了住宿地咱們好好溫一缸酒,痛痛快快的喝。”
對方細細打量了一番,突然用沙啞的聲音笑道:“上帝保佑,原來我們是一家人。”
年輕的傳教士忽然聽到對方說出“一家人”的話,這才看出眼前這個扁平小臉、臟乎乎粘滿灰塵的老人。居然是一位耶穌會的高級教士。
“我叫瓦蘭蒂諾,來自意大利的比薩。乾國名字叫衛國良。”對方用意大利語作起自我介紹來。
車內的幾個商人不知所措的面面相覷。婦人聞到這個人身上的味道,忍不住皺了皺眉,她的丈夫詫異地發現傳教士身上臟乎乎的衣物居然是件極昂貴的金毛鼠皮袍,年輕人則不滿地向車夫抱怨:“不是說就載五個人的嗎?怪不得一路走得這么慢。”
瓦蘭蒂諾沖他瞪了瞪眼:“我可是付了錢的。”
正在亂哄哄時刻。瓦蘭蒂諾狐疑道:“今晚走夜路的人怎么這么多?”眾人又是一驚,靜下聲音果然聽到車后的馬蹄聲。瓦蘭蒂諾竄出車坐在了老車夫的身旁。
“不是讓你別出來的嘛。”老家伙抱怨著。瓦蘭蒂諾咧嘴笑道:“一聞到酒味就受不了。”說話間,一匹黑馬從車旁經過,騎士斗蓬兜帽,把渾身上下遮得嚴嚴實實。“奇怪,這背影好熟悉啊。”瓦蘭蒂諾撓撓頭。忽然大聲道:“哎,前面的。”騎手回轉身看了瓦蘭蒂諾一眼,跨下的馬沒有半步停歇,轉眼消失在前面的山路。
寂靜的夜里只剩下馬車在蹣跚前進。“沒辦法,一定要在路上過夜了。”
老車夫抬頭看看升起的月亮。這時不知從哪里傳來了一聲口哨。車內立時傳來了女人的尖叫,第一支箭射穿帆布的車棚釘在木架上。
盜匪的馬隊總共二十三個人,像幽靈般在車后時隱時現。
最初的幾人應該是盜匪的探哨。年輕的傳教士忍受不了沒有停頓的尖叫聲,從車廂內爬出。
“我能做些什么?”
瓦蘭蒂諾輕蔑地看了一眼年輕人,“送死。”
更多的箭射了過來,黑暗是盜匪的優勢,但就箭法的精度而言,他們比起鏢局的人相差甚多。不過熟練的射手在一次呼吸間就可以發出四支箭。
瓦蘭蒂諾掀開皮袍,露出了腰間的一柄左輪手槍,他搓了搓手。猛地抽出了槍,向追趕的盜匪射擊。這個酒鬼的槍法顯然很是高明,幾聲槍響,追趕的騎士不斷有人倒下,但是就在這時,拉車的老馬無法再負擔逃跑的使命。在一次急拐中倒下,車上的人被甩了一地。
瓦蘭蒂諾非常利索地從地上翻起。絲毫不見蒼老。他的第一個對手從左側沖來。瓦蘭蒂諾輕松地躲過馬蹄,一槍射在馬的后腿上。騎士隨著馬翻下溝去。第二個對手的馬刀從瓦蘭蒂諾胸前掃過,瓦蘭蒂諾整個人從馬腿間滾了出去,這回他跳起來開了一槍,對方連人帶馬摔倒在地。
這時叔侄傳教士也拿過了手槍,開始射擊起來。
形勢對乘客們很不利,除了三個傳教士,其他人已經喪失或者說根本沒有戰斗力。瓦蘭蒂諾氣喘吁吁地打倒了第五個對手,然后發覺自己被剩下的十一個人團團圍住。那叔侄倆才放了兩槍便已經成了俘虜。
“好吧,讓你們這些混蛋瞧瞧上帝的使者的厲害!”瓦蘭蒂諾叫罵著丟下了已經打光了子彈的手槍,伸手去拔腰間的長刀。就在這時,一支箭絲毫不差地洞穿了騎士的咽喉,還在顫抖不停的箭尾顯示出那是個乾國人射來的箭。盜匪們一陣驚慌,然后是第二個人倒了下來。剩下的人開始撥轉馬頭向出箭的方向沖去。
“回來呀!我在這里呢!”沒人再搭理矮小的傳教士,于是瓦蘭蒂諾憤憤不平地把地上的叔侄兩個扶起。
盜匪包圍的是剛才的那位神秘騎士,即使是九比一,盜匪們還是難以抵擋對方的長刀和利箭。在對方犀利的攻勢中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
盜匪們的士氣終于土崩瓦解,剩下的三人慌不擇路地逃竄而去。
瓦蘭蒂諾這才看清楚,面前的騎士是一個黑衣的蒙面女子。
黑衣女子看到面前的是一個洋人,眼中閃過一絲厭惡的神情,她的目光掃過掉在地上的瓦蘭蒂諾的手槍,看了看其他幾名乘客,調轉馬頭便要離開,去追那幾名盜匪。
“等一等!”瓦蘭蒂諾大喊一聲,正要離去的黑衣女子略一猶豫,停下馬來。
“請問救命恩人尊姓大名?”瓦蘭蒂諾來到她面前,以手撫胸,向她深深一躬,用流利的乾國語恭敬的問道,神態和剛才判若兩人。
黑衣女子轉過身,亮晶晶的眸子盯著瓦蘭蒂諾,“你沒有必要知道。”
“愿上帝保佑你,勇敢的小姐。”瓦蘭蒂諾知道她不會說自己的名字,便又鞠了一躬。
“我不需要你們的神保佑。”黑衣女子冷笑了一聲。
“您不可以這么說話,小姐。”瓦蘭蒂諾笑了笑,說道,“上帝是無處不在的。是他借你的手,拯救了我們大家。”
黑衣女子象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忍不住冷笑了起來。
“你們的上帝要是真的存在的話,剛才他就應該自己出手救你們,而不該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