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領會意,吩咐早已立起身來的小個子鏢手:“入城后從自家的輜重車上搬十壇京釀到葉大人營中。≧,大人再有差遣時,就和我吩咐的一樣。”他故意對著葉志超講,說完后執禮問道:“不知這樣的話,大人可滿意否?”
葉志超哈哈笑著又在首領肩上拍了兩把:“滿意,自然滿意。我沒有吩咐了。”
騎兵們并不逗留,就此隨著葉志超策馬而去。
小個子鏢手詫異的望著騎兵們遠去,吐了吐舌頭:“這……這樣就打發了?還真是……好說話啊。”
首領又在他屁股上補了一腳:“人家才不在乎這些呢!瞧瞧你這點兒出息。”
“大亂平定不過十余年,便重又歌舞生平,怎么養得出英杰。”首領搖搖頭,翻身上馬道:“時候不早了,我們也入城吧。”
通衢大道兩側的店鋪都掛起了燈籠,燈影下身著棉袍的男人們跨馬游街,互相攀談著走入一家家酒肆。重棉袍子上亂針繡出的各種吉祥的飛禽走獸和花卉圖案被燈火一照,在烏沉沉的夜里發出淡淡的光澤,有種奢華的好看。
這里是城東的繁華之地。樓閣高臺,伶人雅唱,一處處酒香彌散的地方,每日里不知要傳出多少或時髦或驚奇的故事,又要吃穿用去幾多民間的脂膏。自從俄艦出現在附近海面,往來山海關的商旅大減,這里的人們手中大把的銀錢卻用不出去,早就眼巴巴盯著驛道了。如今聽聞一支千余人的商隊入城。又是從京城攜貨前來。怎么還忍得住。早就一擁而上,生怕落了人后。
軍營扎在西面;街市居東,商販云集;城市北邊則是大片的居舍。在街市與居民區之間有片開闊的空地。荒草凄凄,暮鴉低吟,鐵灰色的高塔安靜的矗立在草叢深處。站在塔外仰頭去望,只覺得塔尖收入了云中,像一把丈量天地的尺子。
石塔底層有些給信徒們靜坐的長凳,兩壁上是佛僧指導鄉民鋤犁、狩獵的圖畫。沒有再多的裝飾。這塔毫無層次之分。空曠高遠得只有一層,兩邊極陡的石階直直延伸到頂部。常理來講,越高的臺階,底座便要越大,這石塔中卻截然不同。到了高處,只是些石片漂浮在半空,用一種無法描述的細微弧線盤旋著上升,肉眼望去,臺階仍是直直的兩條線。兩側臺階簇擁在中間的,是高聳的雕塑。一個披著斗篷持杖而行的老人。他神色安詳,半閉著眼睛。好象見到的都是空幻。
月光從塔頂的天窗中投入地面,正沐浴在一個跪著的女子身上。
白眉僧人望著大佛雕像,想從那雙半閡的眼睛里瞧出答案。許多的思緒像陰云一樣在腦海中翻滾,一層一層遮斷了故事的結局,他不知道將是怎樣的一個未來。
跪在那里的是個秀美的年輕女子,細直的黑發絲緞一樣披在肩上。她有著北方人中少有的好皮膚,白皙得如同牛奶浸潤過。她總是穿著得體的長裙,讓人看不出身材上的分毫累贅。
初次見面是在城中江湖豪士們組織的筵席上。那天到了城中的許多能人,也少不了美貌的女子。這里是北方重要的門戶和交通樞紐,四方來往人等甚眾,多少年雜處,城市里的人也被山民們放蕩豪邁的氣息感染,爽快了起來。是以城中的良善女子并不避酒筵,還頗多善飲的巾幗。那日白眉僧人恰好百無聊賴,便被一位好友張景浩拉著去赴了宴。席中他只略略寒暄,多是獨自飲素酒,吃素席。那個時候,那女子殷勤的勸酒,輕輕的微笑,偶爾會看他一眼。散席時出于禮貌,互相通報了姓名居所,也就是隔日便忘的點頭之交。
他那時才知道,她的名字叫朱雪雁。
讓白眉僧人沒有想到的事,發生在一個月后。那日午間,忽有人送來一封書信,是朱雪雁請他去“太白居”做客的邀約。白眉僧人有些莫名,有些驚訝,覺得有什么事情將要發生。
那是個靜靜的月夜,“太白居”中,朱雪雁、張景浩、白眉僧人挑了個僻靜的角落,就著燭火天南海北的閑聊。朋座上的男女們把酒言歡,有輕狂的游俠兒立在高臺上擊劍而歌。可白眉僧人仍是覺得有種恰到好處的靜謐。酒過三巡,不知張景浩又開了什么玩笑,逗得朱雪雁哈哈大笑起來。白眉僧人忽的被這女子的爽朗打動了,抬眼去看她,朱雪雁卻同時瞧了過來。隔著一盞閃爍的燈花,這是他們第一次對視,都沒有躲避。
白眉僧人在淡淡的燈影下看清了朱雪雁的臉。那雙大大的眼睛里有亮閃閃的光澤,光澤的后面,是流動著的水影。對望的剎那,那些水的影子都凝固了,許多許多的憂傷和迷惑在其中跳動起來。
“大師,人為何會困惑?”
“有所求。”
“人生在世,幾人能沒有欲求?”
“富貴浮云,紅顏骷髏,要洗亮你的眼睛。”
“如何才能洗亮?”
“無窮的磨難。”
“求大師授歷劫度難之法。”
許多年前,在這古塔之中,白眉僧人對著一位高僧苦心問道。大師只是笑而不語,從他身邊走過,離開了石塔,也離開了這里。
“無窮的磨難嗎?”
她抬起頭來,白眉僧人的嘴角輕輕笑了。
她輕輕的起身,站在塔中央,呆呆的望著佛像出神。
“你的眼中,有許多迷惘。”白眉僧人的聲音在背后響起。
“誰又能不迷惑呢?”朱雪雁轉頭看著白眉僧人的身影。他并不高,也不魁梧,可靜立負手的姿態。像踩著大地一樣威嚴。令人心生仰慕。
“迷惑并不可怕。苦悶才是敵人吧。”白眉僧人轉身,抬眼,目光像能看透她一樣清冽。
“大師……不像是佛會的行腳僧。”
“我只是個庸碌的僧人,不過也曾問道于天地,稍稍懂得些處世的道理罷了。”
“大師愿指教我嗎?”
白眉僧人呵呵笑著擺擺手,笑聲爽朗:“從前的時候,在這座塔里,曾被一位故人點化。許多年過去了。再也沒有見過他,依然記得當日的恩情。今天能重回故地,心中有些慨嘆,小朋友愿意聽,便說上幾句,不要談指教這樣客套的話。”
“聽聞大師精于卜算之學,可否為我算上一次?”朱雪雁問道。
“好。”白眉僧人盤膝而座,取出一個小小的包裹打開,在月光下擺起了算籌。
“姑娘想要問卜何事?”白眉僧人問道。
“就以我的心事問卜吧。”朱雪雁有心想要考較下白眉僧人的本事,說道。
白眉僧人微微一笑。用算籌擺出了一個奇怪的圖形,接著他凝神想了一會兒。便用手飛速的移動起算籌來,原先的圖形一會兒變成了三個,只是模樣各不相同。
“姑娘的心事,竟然和殺戮有關?”白眉僧人仔細看了看算籌擺出的圖形,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哦?大師怎么會算出這樣一個結果?”朱雪雁故作輕松的笑了笑,心下卻極是震驚。
“卜象如此。”白眉僧人指著圖形說道,“滿含殺機,且危難重重,姑娘此前已經和此人數度交手,但俱都失敗;卜象有血光之警,說明姑娘有諸多好友已然死于此人之手。”
“大師……說的是。”朱雪雁的心狂跳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有些不自然了。
“姑娘此次來山海關,便為了刺殺此人,是吧?”白眉僧人說著,目光卻仍然停留在圖形上,并沒有去看朱雪雁已然花容失色的臉。
“是……”朱雪雁輕輕的點了點頭,眼中閃過難言的悲憤之色,“我諸多會中好兄弟,都被此人所害,我……定要報這血海深仇!”
“血海深仇?這確是奇怪了。卜象所示,此人與姑娘并無仇怨。”白眉僧人的眼中閃過驚訝之色,他抬起頭,看了看朱雪雁,“不知姑娘和此人有何過節,惹得如此大動刀兵?”
“這……”朱雪雁聞言一愣,她情不自禁的回想了一下,赫然發現正如白眉僧人所說,自己和林逸青最開始并沒有任何的仇怨。
“這當中的緣由,我一兩句話說不清楚……總之,我必須要殺了他!”朱雪雁的眼中閃過悲傷之色,“不然……以天下之大,我真的沒有地方可以容身了……”
白眉僧人注意到了朱雪雁眼中的悲傷,心中更是奇怪,他重新擺了擺算籌,三個圖形這一次變成了六個較小的圖形。
“真是奇怪,姑娘要殺的這個人,竟然是能入相拜將的大富大貴之人!”白眉僧人驚道,“而且是當世之奇杰!此人之前程,不可限量……”
聽到白眉僧人對林逸青的卜詞,朱雪雁眼中的悲傷重又轉為憤怒。
“大師可否算一下,此人現在何處?”朱雪雁問道,“我這一次能否成功?”
白眉僧人將一個小圖形擺了一會兒,化成兩個小圖形,他看了一會兒,說道:“此人現在海上,正乘鐵甲兵船而來,不日當至左近海口。我們現在山海關,左近能停泊鐵甲兵船的海口,便是旅順口了。”
“我此次能否成功?”看到白眉僧人沒有回答自己的后一句問話,朱雪雁追問道。
白眉僧人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血光涌現,戾氣橫生,姑娘此行必然不得成功,然己身可免,只是隨同姑娘前去之各位好兄弟,只怕難逃得性命。姑娘若肯聽我一言,不如棄絕殺他的念頭。”
“這確是為何?”朱雪雁聽到白眉僧人竟然勸阻自己不要去殺林逸青,不由得愣住了。
“我適才細觀卜象,發現……”白眉僧人的臉上難得的現出了疑惑之色,“發現姑娘的終身……即著落在此人身上……”
“什么?這怎么可能?”朱雪雁聞言險些跳了起來。
“卜象如此。”白眉僧人又細看了一下,嘆了口氣。
“這絕不可能!正邪不兩立!我和他之間。不是他死便是我亡!”朱雪雁大叫起來。
“姑娘錯了。所謂正邪。本就源于同根。”白眉僧人發現自己沒有算錯和看錯之后,反倒平靜了下來,“姑娘所謂正者,未必天下人眼中之正者,姑娘所謂邪者,亦未必天下人眼中之邪者。姑娘切不可過于執迷,害人害己。”
朱雪雁正要開口爭辯,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深吸了一口氣,慢慢的恢復了常態。
“大師金言,我當牢記在心,今日受教了。”朱雪雁向白眉僧人抱拳行禮道。
“姑娘客氣了,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白眉僧人合什回禮道。
“我冒昧的問大師一句,大師卜算無數,可有算錯的時候?”朱雪雁問道。
白眉僧人微微一怔,旋即微笑起來。
“當然有過,而且算錯不止一次呢。”他笑著答道。
朱雪雁點了點頭,再不說話。而是又施了一禮,轉身離開了。
看著朱雪雁的背影在塔門口慢慢消失。白眉僧人嘆了口氣,默默的將面前的所有圖形打亂,然后將算籌小心的收了起來。
可能是長時間的卜算讓他有些累了,他閉上了眼睛,在月光下打起座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