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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零三章 何去何從

  說著,父親站了起來,氣雄萬夫地站了起來。所有的眼睛都盯住他,全屋是一片死寂。

  部將們沒有說什么,只是用迷惘的目光看著父親。

  周圍漸漸的變得暗了下來。

  李思竹只感到無邊的煙暗彌漫而來,壓迫得她不能呼吸,她感到自己在向深淵墜落,禁不住想要尖叫,卻發不出聲來。

  光明再次來臨,但展現在她面前的,卻是血腥的戰場。

  父親已經很累了。

  他血戰了近五個時辰,座下的戰馬“飛云”也開始踉蹌了。身邊戰斗的人換了一片又一片。

  乾軍的喊聲一開始只在前方,現在卻從四周傳來。

  父親在麻木的戰斗著,為了什么他在這里殺人,他似乎已經不記得了。一開始他曾大聲鼓勵著將士,說后援即時就到。而現在,即便連他自己也不信了。

  他沒有恨誰,他根本就沒想援軍為什么不來。

  一是沒時間,二是他總覺得萬事有天意,人想的太多是沒用的。

  上帝為什么不助他?

  什么東西在父親的后背上重擊了一下,這是他第幾處受傷了?他的血一直在流,還能剩下多少?

  他感覺越來越冷了。

  他變得已經隨時都會栽于馬下,那時一切便結束了。

  父親忽然大叫一聲,戰馬長嘶一聲,直立而起,父親策馬一躍,越過圍攻他的士兵的頭頂,向前狂沖而去。

  他一向前奔,整個軍陣便象洶涌的海潮,跟著他向前沖去,仿佛要將一切席卷,吞沒。

  敵軍士兵面對這瘋狂的沖擊,一個個的慘叫著倒下去,成為一座尸山。

  父親一向不認為自己是英雄,也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做英雄。

  雖然他從未背棄自己的士兵。

  他從來都是同他們戰斗到最后一刻。

  戰斗結束了,父親獨自坐在夕陽映照的原野上,看著他身邊的野花被落日一點點染紅。

  血流遍了整個平原。

  父親似乎覺得自己很累了,這時一個煙袍人走到他身邊。

  “你傷的很重。”煙袍人說。

  “帶我去天國吧,真正的天國。”

  “哪里有天國?天國是不屬于失敗者的。”

  “勝敗又如何呢,最后大家都會去同一個地方。”

  “如果你這么想,那你又為什么活著呢?”

  “哈哈,我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這里充滿了丑惡、爭斗,仇恨……為什么人要被送到這個世界上來?”

  “上帝送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我相信是讓我們來戰斗而不是來逃避,是來改變這一切而不是詛咒這一切。”

  “你是誰?”

  煙袍人忽然對天長嘆了一聲:“是啊,我是誰?”

  夜幕降臨了,在這片廣闊平原的北部,有一片連綿的燈火,那是乾軍的大營。

  而就在這兩支大軍的中間地帶的草原上,還有一點火光,那是一個小火堆,在大平原上只如深色蒼穹中的一點微弱星光,但在這點火焰的兩旁,坐著兩個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乾軍的統帥,一位白發蒼蒼的老者。

  “為了這次奇特又偉大的相遇,干一杯吧。”老者舉起了手里的水袋。

  父親卻一直低頭看著自己腳前的地面,不理會老者的舉動,“朝廷統兵大員和從小作盡惡事的反賊,能找到什么共同點么?”父親看著地面說,象在問自己。

  老者站了起來,他抬頭望了望天空,“你看,烏云覆蓋著天穹,星辰都失去了光芒,只有幾顆星,能在這樣的夜晚繼續閃亮,那就是最亮的星座,人們叫它們希望。”

  “所以,”老者回頭看著父親,“希望是不能泯滅的,能在最痛苦的時刻不放棄自己的理想,那種人才叫做英雄。而不是以殺了多少人,掌握著多少權力為標準的。我們都不是英雄,但我們都有自己的希望,這是我們的共同之處。”

  “哈哈哈哈!”父親忽然狂笑起來,“可我的希望就是能殺了你,現在我身受重傷,否則才不會聽你羅嗦到現在,我相信你的身份,不是因為你身上帶著的寶物,而是因為你有那種和我完全不同的看這個世界的眼神,你總喜歡看著天空,那是因為你常在書院和花園中漫步,而我卻總望著地面,因為我要隨時注意腳下的亂石和毒蛇,我們根本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現在我只希望這個夢快點過去,天亮的時候我醒過來,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你為什么想殺我呢?因為你想建立你夢想中的天國,如果……我能給你這樣一個機會,而不用讓幾百萬人拼命呢?”

  “你在說什么?”

  煙暗重新來臨,一切都消失了。

接著出現的,是平原,大雪  父親騎著戰馬“飛云”行在茫茫雪野,路邊毀于戰火村莊的殘垣斷壁在雪中分外蕭殺,千里不見人影,唯有漫天風雪。

  父親不知道這場戰爭還要打多久。

  天國似乎越來越遙遠了。每當他看見四野逃難的人群,就忍不住把軍糧拿來賑濟,不想饑民四聚,父親看見上萬雙眼睛,象看著希望一樣看著他。他不知道能不能向他們兌現他的諾言,可他已無法擺脫。當他懂得上帝之愛后,才發現愛眾生是一件更痛苦的事,那幾乎是個人不可承受的重負。他還能撐多久,他還能看著多少人為他的許諾而死去?

  一座大營在大雪之中顯的分外安靜,少有人影。在木墻后躲風的乾軍士兵見是父親,也不上來盤問。父親騎馬直接到了大賬外。

  父親掀開賬簾走進大賬。一個人正在那里等他。

  “天冷,烤烤火吧。”這個人說,他的表情卻比雪還冷。

  父親沒有坐下。和面前的這個人在一起他永不會感到溫暖的。

  那個人的心是不是和他的臉一樣冷?

  “兄長不在這里,有什么話和我說好了。”那個人說。

  父親沒有說話,只是定定的看著對方。

  “你手下的人現在有多少了?十萬?有大半連兵器都沒有吧。”那個人說。

  父親還是沒有說話。

  “叫你的手下投降,交出全部的財物,補充我的軍餉,我曾九保證你們所有人的性命。”這個叫“曾九”的人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住父親的臉。

  可父親還是毫無表情。曾九象雪,父親就象塊雪中的石頭。

  “他們不會同意的,他們恨你們。”父親說。

  “他們只不過想有口飯吃,我會保障他們的軍糧,你是他們的主帥,只要你一句話。”

  “我不是主帥,我只是他們的一個向導。”父親說。

  “我剛才說的,也是兄長的意思。這是最優厚的條件了,我想你知道我以前是怎么對付你們的。別逼我。”

  “我只是不想讓這場戰爭打太久,死更多的人了。”

  “你什么意思?”

  “他們跟我是為了天國。”

  “哪里有天國?”曾九站了起來,眼中滿是鄙視之意,“分明是地獄!”

  兩人都陷入沉默,只聽見大賬外風雪呼嘯。

  風卷起賬簾啪啦啦抖動的聲音。

  馬嘶的聲音。

  遠處衛兵的咳嗽聲。

  父親知道,又一個要他做決定的時刻來到了。

  他做了這么多決定,有沒有對過?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讓人知道天國的存在,就是把他們帶向地獄的開始么?

  “趕快投降!交出財物,保你們所有人的性命!這是我能做到的最大程度的讓步了!你知道不知道,一旦你我在此會面的消息傳出去,到了皇上耳朵里,你我都要死無葬身之地?”

  “你曾九得了財物,就會把我們全殺光的吧?”父親不動聲色的看著曾九,“朝廷就是準許我們投降,你曾九也是不會允許的。你的眼里,只有金銀財寶。”

  說完這些后,他臉上竟露出了一絲微笑。

  曾九竟也笑了,他的笑象冰面下水的緩緩流動,不易察覺。

  他走出了大賬。

  他挑開帳幕之時,寒風狂雪從外面急灌進來。

  父親看到了那些倒斃在風雪中的尸骨。

  他握住了劍柄。

  緊握了一會兒之后,他也站起來,走出了大賬。

  大賬外,早已圍滿了精壯衛兵。

  刀與盾。

  長矛!

  弓箭!

  西洋火槍!

  父親忽然大笑起來,他覺得上天為他安排的這個結局很好,它真的知道他已經太累了。

  所有的士兵握緊了手中武器,他們都聽過說或親眼見過他如何戰斗,殺人。

  他忽然向前走去,好象前方是一片空曠的雪地。

  于是所有的士兵開始后退。

  火槍手舉起了槍口,但曾九還沒發號令。

  他還在等什么?

  曾九大概在想,這個人死了,會發生什么事?也許他以前已想過百遍了,但他知道,人算永不如天算。

  但他已經別無選擇了,那個人不是能馴服的獅子,不可能利用的話,就要盡早殺掉。

  曾九緩緩抬起了手。

  只需那么一揮。

  曾九又特意的又等了幾秒鐘。

  這幾秒鐘可真夠長的。

  有時一瞬間可以時勢逆轉,但不會是這次。

  因為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握之中。

  一個真正的帥才是不應該算錯一步棋的。

  父親已經走出了八步遠,正要邁出他的第九步。

  士兵的長矛尖離他的咽喉不過幾寸,但對父親來說,一切已不重要,他已做了他所能做的,說了他所該說的。

  他已經不再留戀生命。

  千萬人的命運,讓千萬人自己決定吧。當一個救世主,是多么愚蠢的想法。

  他一年前就本該死了。

  他不是英雄,因為他已放棄反抗。

  在命運面前,人的反抗是無用的。

  此刻再多殺幾個人,又有什么意義呢?

  父親看見了曾九,他站在士兵陣后,正要揮手發令。

  父親笑了。

  “草為什么會是紅色的?”

  “那上面有我們的血。”

  “人為什么會流血?”

  “因為他們受傷了。”

  “你又為什么流淚?”

  “我……不知道……”

  一滴淚落在雪地上。

  紅色的眼淚。

  風拂過原野,草兒隨風搖弋,象一片無際的綠海,輕泛波瀾。風把花蕊卷向天空,還有細小的草葉。它們輕盈的飛舞著,象脫離了凡世的精靈,向著高空,飛去,飛去……

  這是父親后看到的嗎?

  李思竹拼命的掙扎著,叫喊著,一下子從夢中醒來。

  李思竹掀開被子坐了起來,陣陣冷意傳來,她這才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里衣竟然濕透了。

  “哥,你什么時候回來……我好怕……”她輕輕的撫過柔滑的絲質衣帶,想起林逸青送給她這件衣服時的情景,流下淚來。

  如今她的守孝期已經過了,可為什么,他還不回來迎娶自己呢?

  難道,他忘記了對自己的承諾?

  還是他又有了新的女人,忘了自己?

  回想起剛才的夢境,恐懼再次襲上心頭,她感到分外的寒冷,禁不住又躺了下來,用被子將自己裹緊。

  如果他回來的話,自己要不要告訴他一切呢?

  他知道了的話,還肯娶自己嗎?

  “小姐!小姐!”侍女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京里林爵爺來電報了!要派船來接小姐北上完婚呢!”她迫不及待的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李思竹,聲音里滿是歡喜。

  李思竹聽到她說出的消息,渾身一震,淚水再次涌出了眼眶。

  煙暗在北京城處處皆有,即使在皇宮中也一樣。紫禁城的宮墻都相當高,夾在宮墻中的,多是四合房、三合房,晚上到來,更是煙暗處處。

  乾清門比起午門、太和門來,雖然規模小了一點,但是它身居內廷第一正門,離皇帝最近,天高皇帝近之下,看來也氣勢威嚴。尤其在天煙以后,黯淡的燭光,自門中搖曳出來,照在階前的一對銅獅背面,更顯得威嚴而死寂。銅獅蹲踞在低矮精雕的石臺上,五趾張立,看來在保護皇帝,但是,入夜以后,它們在死寂中沉睡了。

  乾清門雖然是乾清宮前面的門,但是,它也內有皇帝寶座,皇帝來這里,叫做“御門聽政”。聽政時太監將寶座抬到乾清門的正中,前面放一黃案,黃案前放一給官員下跪的氈墊,開的是一個半露天的。順著御門的石欄向左看,有斜墻一面,就是照壁,壁上黃綠琉璃瓦,凸起在朱紅的墻上,入夜以后,變成一面煙墻,在乾清門前的外院中,顯得格外突出。沿著照壁再向左,過了內右門,就看到三間與高大的皇宮建筑絕不相稱的小矮房,就是大名鼎鼎的軍機處。與軍機處成直角的,是隆宗門。過隆宗門又成直角,與軍機處無獨有偶的三間矮房又出現了,就是軍機章京值房。

  大乾朝榮正皇帝設立軍機處的原因,是由于連年用兵西北,為了軍書快遞與保密防諜,就在隆宗門外蓋了小矮房,叫大臣值班。從此立為制度,延續了一百八十年。

  軍機處是神秘的衙門,它的權力極大,皇帝為了防止它坐大,也未嘗不限制它。例如軍機處自己的圖章,就另放在內廷,要蓋印時,由值班的軍機章京要去“請印”,才能完成蓋印手續。又如中央和地方官吏,上奏的內容,都不準預先告訴軍機處,而軍機處的重地,沒得允許也不得進入,門上掛著白木牌,上書“誤入軍機者斬”,森嚴情況,六字畢呈。為了執行這些森嚴的規定,軍機處每天都來一名御史,在旁監視。

  巍峨豪華的皇宮與矮小破落的軍機處,是一種強烈的對比,那正象征著君主的高大與臣下的卑小。軍機處里除了辦公用品和休息的木炕外,設備簡陋。

  軍機處里,木炕幾乎占據了整個房間二分之一的面積,因而顯得格外醒目,除了它側面的楠木飾板以外,那實在是一張再普通不過的通鋪,上面擺著炕桌,在寒冷的冬夜,軍機大臣們,就倚著那張炕桌,懷抱著銅質鏨花暖手爐,處理帝國的軍機。這里是中原王朝官場金字塔的頂端、一個眾人仰望的權力機構,它的一端,通過一系列反反復復的奏折、文牘,與全國各地的官僚網絡相連,而它的另一端,又與皇帝相連,是宮殿系統的一個組成部分,一個不可或缺的機關,只有把它握在手里,皇帝才能驅動那臺龐大而沉重的權力機器,否則,國土上那些層層疊疊的衙門,就變得遙不可及。軍機處處于雙重體系的交合點上,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然而,權力系統內部一個如此重要的器官,卻是這樣隱匿在宮殿內部,不動聲色地履行著它的機能。一代一代的帝國重臣無一不在這一狹長的空間內閃展騰挪,對帝國政治施加著各自的影響。它樸素得過分,實在看不出任何帝國最高決策機構的跡象,甚至與宮殿中的內閣公署、內閣大庫、方略館、內務府這些職能部門的建筑相比都相形見絀。軍機處辦公的地方不稱衙署,僅稱“值房”。軍機大臣的值房稱為“軍機堂”。軍機處的內部,除了那張大炕,青磚的地面上幾乎空無一物,唯一考究的,是高掛在墻上的“喜報紅旌”的木匾,那木匾上的四個字,正是皇帝每次見到軍機大臣的最大盼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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