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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二十八章 另面伯騫

  梅耶卡爾沒有把這封信看完便將它揉成了一團,他心煩意亂的來到了壁爐前,將信扔進了火中。

  看著這封信在火光中漸漸的化為了灰燼,梅耶卡爾才感到稍微的好受一些。

  信雖然給燒毀了,但這封信卻勾起了他太多不快的往事和不好的記憶。

  想到林逸青已經在來德國的路上,梅耶卡爾禁不住皺起了眉頭。

  雖然意大利和奧匈帝國的羅特希爾德家族給林逸青送錢的事做得非常隱秘,但梅耶卡爾通過家族內線,還是知道了消息。對于兩大家族的私下小動作,他異常惱火,但卻又不好發作。

  畢竟他還需要這兩家的支持。

  現在的他,雖然爵位升了一級,但他明顯的能夠感覺到,自己在俾斯麥和威廉國王的心目中,地位下降了。

  這當中的原因,他理所當然的也歸咎于那一次狙擊荷蘭銀行的失敗。

  由于是英國的乾商十三行集團暗中出手拯救了荷蘭銀行,因而使得梅耶卡爾極度討厭一切乾國人。

  包括即將到來的這位乾國特使林逸青。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以身體的原因,謝絕威廉國王和俾斯麥招待林逸青的所有宴會,不見這個家伙。

  但梅耶卡爾并不知道,之后發生的一切,都將完全按照他最不愿意的方向發展。

  去柏林的夜班火車是趕不上了,方伯騫于是只好在什切青這個陌生的地方再呆上意想不到的一天。

  他是奉林逸青之命來伏爾鏗造船廠考察的,林逸青需要他的報告,現在報告已經完成,但他卻無法馬上交到林逸青手中。

  對他來說,這個晚上除了聽到那城郊小酒吧里使人憂郁的女子歌聲,和那些萍水相逢的旅客單調的閑聊外,再也沒有其它的誘惑了。旅館餐廳里的空氣叫他無法忍受,既油膩又烏煙瘴氣,而此時海水清新的氣息還那么咸咸地涼絲絲地停留在他嘴唇上,使他更加覺得那里空氣的污濁。于是他走了出來,沿著明亮寬敞的大街信步走到一個廣場上,這里正有個小樂隊在演奏著。然后他又隨著懶散涌動著的散步人群,繼續往前走。起先他還覺得在這些漫不經心,又極有當地特色的人流中閑逛還挺愜意,然而很快他就再也受不了這一切了,被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和他們那撕心裂肺的大笑推來搡去,那些眼睛奇怪地陌生地或者嘲弄地在他身上瞄來瞄去,那種無意碰撞下的接觸,還有那從成千上萬的小洞穴中閃出的亮光,和像爪子一樣毫不停歇地在他心頭扒抓的腳步聲。海上的航行本來已經夠顛簸的了,現在他就連血液里都還有暈眩和微醉的感覺。總覺得腳下在滑動,在搖晃,地面看起來像是在呼吸似地不停起伏,街道也像是往上飄呀飄,直飄到天上去了。這些亂哄哄的東西一下子就搞得他暈乎乎的了,為了清靜一點,他拐進旁邊一條小巷,連它的名字都沒看一下,又從這一條拐進另一條更窄的巷子,在這里那種無聊的喧嘩聲已漸漸消退下去了。然后他又漫無目的地繼續往像血管一樣交錯纏繞在一起的巷子里走去,離廣場越來越遠,小巷也一條比一條更暗。那些轉角處的大電燈——林蔭大道上的月亮,已經照不到這里,掠過稀疏閃爍的燈光,終于又可以重新看到點點繁星和一幅黑色的天幕。

  他必須呆在離港口不太遠的地方,在水手區。他覺得這里散發著魚的腐臭氣味,到處可以聞到被海浪沖到岸邊來的海藻和臭魚爛蝦所發出的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有腐爛的東西或者是不通風的房間散發出來的那種特殊的氣味,那種在房間各個角落里的潮濕霉味,只有等到某一天有一陣風暴來臨才會把它吹走,換上一些新鮮的空氣。這種影影綽綽的昏暗和意料不到的孤獨使他覺得很輕松。他放慢腳步,從一條巷子到另一條巷子逐一打量著,每一條都各不相同,這一條平和溫順,那一條風情萬種,但每一條小巷都很黑,都低低地傳出音樂和談話聲,從某個看不見的地方,從拱頂房屋的深處發出的聲音,就這么神秘地泛濫開來,以致于幾乎找不到那聲音出自何處。一切都被這些小巷掩護起來了,只看得見或紅或黃的點點燈光在閃動。

  他喜歡這些陌生城市里的小巷,所有交易的黑市,所有誘惑的匯集地,對于那些度過了陌生危險的海上一個個寂寞夜晚來到這里只呆上一夜的水手們來說,這是他們可以在一個鐘點里實現許許多多對于夢想的地方。這些小巷,它們必須隱藏在大城市某處隱蔽的地方,因為它們如此肆無忌憚地,如此喋喋不休地訴說的,正是那些有著明亮玻璃窗的大宅和那些戴著許多不同面具的上等人想要遮掩起來的。在這些巷子里,在一幢幢小房子里,音樂在響著,在引誘著,顯示著一種人們想象不到的奢華,小四角燈縮在大門下,曖昧地一閃一閃打著招呼,這是一種再清楚不過的邀請。在一扇門張開的縫隙之間,金色衣物下雪白的亮得扎眼。咖啡館里,醉漢的聲音和賭徒們的口角聲吵得刺耳。水手們都狡猾地對笑著,當他們相互碰見的時候,他們原本呆板的目光由于這里的種種跡象而變得銳利起來,因為這里什么都有,女人,賭博,酒,吆喝,歷險,一切骯臟的和高尚的應有盡有,而這一切又都害羞地然而又泄露真情地擋在虛偽地垂下來的百葉窗后面,全都發生在里面,這種看起來的隔絕正因為其遮遮掩掩和欲蓋彌彰而加倍地具有誘惑力和刺激性。和那些大城市里毫華的大街一樣,在這里或那里存在著,因為生活的上層和底層有的其實是同樣的形式。這些并不豪華的小巷是放肆的世界所殘存的最后一點奇妙的東西,是人們粗暴盡情地發泄原始本能的地方,是一個激情的世界,是一片充滿了發情的生物的陰暗森林或灌木叢,它所表露的使人興奮,它所隱藏的將人引誘。它正是人們夢想的地方。

  方伯騫現在置身的這些小巷也是,他覺得自己一下子就被捕捉了。他不經意地跟在幾個穿軍裝的家伙后面走,他們的長長的佩劍拖在身后,在坑坑洼洼的石子路上劃出丁丁當當的聲音。一個酒吧里有女人向他們高叫,而他們笑著,也向她們喊著下流的玩笑話,有一個還去敲了敲窗子,然后不知什么地方發出一聲響聲,他們又繼續走了,笑聲越來越遠,很快就聽不見了。小巷又歸于沉寂,有幾扇窗子在黯淡月光下的霧靄中閃著不明不亮的光。他站在那里,體會這一刻難得的寧靜,因為在這寧靜的背后又有些什么東西在蠢蠢欲動了,詭秘,性感,危險。他很清楚,此刻的沉默只是一種欺騙,在這小巷朦朧的霧靄中,這個世界腐化的那個部分正在悄悄的活動著。而他只是站著,停在原地,向空曠處傾聽。他再也感覺不到這座城市,這條巷子,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他只知道,他在這里是不為人知的,處于一種奇妙的置身于事外的陌生境地,沒有任何目的,任何消息,任何關系,他卻能完全感覺到他周圍一切的暗中活動,正如他能感覺到血在他的皮膚下流動。他只是有這樣的感覺,一切都不是因他而發生,卻又都在他掌握之中,他雖不介入其中,然而又能最深切最真實地體驗,這使他覺得幸福極了,這是他內心世界最活躍的角落,像一種愉快的情緒,總是在無意間向他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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