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霈倫沒有想到李高陽竟然會問起林逸青來,微愣了一下后,便立刻回答道:“濤士言及瀚鵬之言不多,只稱現下瀚鵬仍在法京巴黎,與法相茹費理會談,濤士從旁襄助。”
“噢,那他們師兄弟這一陣子想是會好好親近親近的……”李高陽微微點了點頭。
張霈倫當然知道李高陽收林逸青為弟子當中的曲折,但他不明白李高陽剛才說這句話的意思,于是便沒有說話,靜候恩師的下文。
誰料李高陽說了這一句之后,便垂下頭,看著自己手中的信,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張霈倫有些不解的看著老師,過了許久,李高陽才嘆息了一聲,將手中的信遞給了張霈倫。
“侑樵,你給濤士發個電報吧,要他提醒一下林瀚鵬。”
張霈倫心里一驚,他雙手接過李高陽給他的信,打開信紙,只看了一眼,便面色大變。
“你去辦吧!侑樵。”李高陽說著起身,臉上滿是疲倦之色,“我累了,先去歇息了。”
張霈倫應了一聲,起身扶住了恩師的手,扶李高陽進入后堂,召來仆人服侍李高陽躺下安睡之后,張霈倫才離開。
回到家中,張霈倫又看了一遍李高陽給他的那封信,然后迫不及待的擬起電報稿來。
法國,巴黎,乾國公使館。
巴黎的乾國公使館本是一位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國貴族修建的城堡式莊園,位于巴黎城郊的一座樹林內,因而被稱之為“綠林城堡”,據說耗時三年才建成,后來被巴黎公爵買下,乾國正式向法國派駐公使后,為了表示對乾國公使洪筠的敬意,巴黎公爵特意將“綠林城堡”莊園贈予乾國政府作為公使館。這座莊園內設有舞廳、戲院、水族館、酒窖等,裝飾奢華,從室內地板到浴室全部采用大理石,花園則仿照路易十四時期的宮殿花園設計,擺放了精美的大理石和青銅雕像,并建有多個以金箔裝飾的噴泉水池,被稱為“太陽花園”。由于過于豪華,這座莊園被各國外交官們戲稱為“最豪華的使館”。
乾國駐法國公使洪筠一家,便生活在這里。
今天是洪筠的女兒洪夢蘭的生日,她今年剛滿十歲。
“太陽花園”里的陽光十分燦爛。
高高的有條紋的郁金香挺直地立在花莖上,像是長列的士兵。它們傲慢地望著草地那一頭的薔薇花,一面說:“我們現在完全跟你們一樣漂亮了。”紫色蝴蝶帶著兩翅的金粉在各處翻飛,輪流拜訪群花;小蜥蜴從墻壁縫隙中爬出來,曬太陽;石榴受了熱裂開,露出它們帶血的紅心;連縷花的棚架上,沿著陰暗的拱廊懸垂著累累的淡黃色檸檬,也似乎從這特別好的日光里得到一種更鮮明的顏色;玉蘭樹也打開了它們那些閉著的象牙的球形花苞,使得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甜香。
小洪夢蘭同她的游伴們在陽臺上走來走去,繞著石瓶和長了青苔的古石像玩捉迷藏的游戲。在平日,她只可以和那些跟她身份相同的小孩玩,因此她總是一個人玩,沒有誰來陪伴她。可是她生日這一天卻是一個例外,父親同意她在這天可以邀請她所喜歡的任何小朋友進花園里來跟她一塊兒玩。這班身材細長的法國小孩,走起路來姿勢非常優美,男的頭上戴著裝飾了大羽毛的帽子,身上披著飄動的短外衣,女的提著錦緞長衣的后裾,用黑、銀兩色的巨扇給她們的眼睛遮住太陽。但小洪夢蘭卻是他們中間最優雅的,而且她打扮得最雅致,還是依照當時流行的一種相當繁重的式樣。她的衣服是灰色緞子做的,衣裾和脹得很大的袖子上繡滿了銀花,硬的胸衣上裝飾了幾排上等珍珠。她走動的時候衣服下面露出一雙配著淺紅色大薔薇花的小拖鞋。她那把大紗扇是淡紅色和珍珠色的,她黑亮的頭發頭發上還戴了一朵美麗的白薔薇。
今天是她的生日,她的父母正站在窗邊,面帶微笑的望著她。
愛她的父親給她舉辦了一場只有皇家公主才能享受到的別開生面的宴會。
她其實就是一位地道的小公主,她的母親便是法蘭西帝國歐仁妮皇太后的侄女芳汀,算起來法蘭西帝國皇帝拿破侖四世還是她的表叔呢。
賓客們到了陽臺上來給她道喜。所以她搖擺著她那美麗的頭,拉著一個叫古德文的貴族男孩的手,慢慢兒走下了石級,朝著一座搭在園子盡頭的長長的紫綢帳篷走去,別的小孩們嚴格地依著次序跟在她后面:誰的姓名最長,誰就在最前頭。
一隊化裝為斗牛士的貴族男孩們走出來迎接她,年輕的紫羅蘭伯爵(一個非常漂亮的十四歲光景的孩子)帶著法蘭西貴胄世家的全部優雅態度向她脫帽致敬,莊重地引她進去,走到場內高臺上一把鑲金的小象牙椅子前面。女孩們圍成一個圈子在四周坐下,一面揮著她們的大扇子低聲交談。
這的確是一場了不起的斗牛戲,而且照小洪夢蘭看來,比真的斗牛戲還好(那次巴黎公爵來訪問她父親的時候,她被人帶去馬戲團看過真的斗牛戲)。一些男孩騎著披了華貴馬衣的木馬在場子里跑,他們揮動著長槍,槍上掛了用顏色鮮明的絲帶做的漂亮的長幡;另一些男孩徒步走著,在“牛”面前舞動他們的猩紅色大氅,要是“牛”向他們進攻,他們便輕輕地跳過了柵欄。至于“牛”呢,雖然它不過是用柳枝細工和張開的牛皮做成的,他卻跟一條活牛完全一樣,只是有時候它單用后腿繞著場子跑,這卻是活牛從沒有夢想到的了。它斗得也很不錯,女孩們興奮得不得了,她們竟然在長凳上站起來,揮舞她們的花邊手帕,大聲叫著:“好呀!好呀!”她們好像跟成人一樣地懂事。這場戰斗故意拖長下去,有幾匹木馬被戳穿了,騎馬的人也下了馬來。最后那個年輕的紫羅蘭伯爵把“牛”弄得跪在地上,他央求小洪夢蘭允許他下那“致命的一擊”。他得著她的許可,便將他的木劍刺進那個畜牲的頸子里去。他用力太猛,一下就把牛頭砍掉了,小威爾斯的笑臉露了出來,那是德國駐巴黎公使的兒子。
在眾人長久拍掌歡呼聲中,場子收拾干凈了,兩個摩爾族的侍役穿著黃黑兩色的制服莊嚴地拖走了木馬的尸首,又來一段短短的插曲:一個法國走繩師做了一次走繩的表演,然后在一個特地建筑來演傀儡戲的小劇院的舞臺上由意大利傀儡戲班演出了半古典的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傀儡們演得很好,它們的動作非常自然,戲演完的時候,小洪夢蘭的眼睛里已經充滿淚水了。有幾個女孩真的哭了起來,得拿糖果去安慰她們。連父親也很受感動,他忍不住對身邊的林逸青先生說,像這種用木頭和染色的蠟做成,并且由提線機械地調動著的東西居然會這樣地不快樂,又會遇到這么可怕的噩運,他覺得實在太難過了。
接著是一個非洲變戲法人的表演。他提了一個大而扁平的籃子進來,籃子上面覆著一塊紅布,他把籃子放在場子的中央,從他的包頭帕下拿出一根奇怪的蘆管,吹起來。過了一會兒,布開始動了,蘆管聲愈來愈尖,兩條金綠兩色的蛇從布下面伸出它們古怪的楔形的頭,慢慢地舉起來,跟著音樂擺來擺去,就像一棵植物在水中搖動一樣。小孩們看見它們有斑點的頭頂和吐出來很快的舌頭,倒有點害怕,不過后來看見變戲法人在沙地上種出一棵小小的橙子樹,開出美麗的白花,并且結了一簇真的果子,他們卻很高興了;最后變戲法人拿起亨利侯爵小女兒的扇子,把它變成一只青鳥在帳篷里飛來飛去,唱著歌,這時孩子們很高興又很驚愕。還有巴黎圣母院禮拜堂的跳舞班男孩們表演的莊嚴的“圣舞”也是很動人的。這個盛典每年五月里要在圣母的主祭壇前舉行一次,來禮拜圣母,可是小洪夢蘭以前從沒有見過,她只聽到別人傳說“圣舞”怎樣怎樣。這確實很好看。跳舞的男孩們都穿著白色天鵝絨的舊式宮裝。他們的奇特的三角帽上垂著銀的穗子,帽頂上飾著大的駝鳥毛。他們在日光里邁著舞步的時候,他們那身眩目的白衣裳襯著他們的帶黑色的皮膚和黑色的長發越顯得燦爛奪目。他們在這錯雜的跳舞中自始至終都帶著莊重尊嚴的神情。他們的緩徐的舞步和動作有一種極考究的優雅。他們的鞠躬也是很氣派的,所有的人都被這一切迷住了。最后他們表演完畢,脫下他的羽毛大帽向小洪夢蘭致敬。她非常客氣地答禮,并且答應送一支大蠟燭到圣母的神壇上去,報答圣母賜給她的快樂。
于是一群漂亮的埃及人(當時巴黎人稱吉普賽人為埃及人)走進場子里來。他們圍成一個圈子,盤著腳坐下,輕輕地彈起他們的弦琴。他們的身子跟著琴調擺動,并且差不多叫人聽不見地低聲哼著一支輕柔的調子。小洪夢蘭把身子向后靠著,她一對大的黑眼睛從扇子上頭望著他們的時候,她的美麗把他們迷住了,他們很文靜地彈著弦琴。他們的長而尖的指甲剛剛挨到琴弦,他們的頭開始點著,好像他們在打瞌睡似的。突然間他們發出一聲非常尖銳的叫聲,小孩們全吃了一驚,父親和母親也嚇了一跳,以為發生了什么變故。原來那些彈琴的人跳了起來,瘋狂地繞著場子旋轉,一面敲手鼓,一面用他們那種古怪的帶喉音的語言唱熱烈的情歌。后來響起了另一聲信號,他們全體又撲到地上去,就靜靜地躺在那兒,真是靜得很,整個場子里就只有一陣單調的琴聲。他們這樣做了幾次之后就不見了,過了一忽兒,又用鏈子牽了一只毛聳聳的褐色大熊回來,他們的肩頭上還坐了幾個小猴子。熊非常嚴肅地倒立起來,那些枯瘦的猴子跟兩個吉普賽小孩(他們好像是猴子的主人)玩著各種有趣的把戲,比劍,放槍,并且做完像國王的禁衛軍那樣的正規兵的操練。吉普賽人的表演的確是很成功的。
然而整個早晨的游藝節目中最有趣的倒還是小矮人的跳舞。小矮人搖搖晃晃地移動那雙彎曲的腿,擺動他那個畸形的大頭,連跌帶滾地跑進場子里來的時候,小孩們高興得大聲歡呼起來,小洪夢蘭也禁不住放聲大笑。因此那位“侍從女官”不得不提醒她說,一位公主在一些跟她同等的人面前哭,這樣的事在法國雖有不少的先例,可是卻不曾見過一位皇族公主在一班身份比她低下的人面前這樣高興的大笑。然而矮人的魔力太大了,真正是無法抗拒的,法蘭西宮廷素來以培養恐怖的嗜好著稱,卻也從沒有見過一個這么怪相的小怪物。
關于矮人的最有趣的事也許就是他一點也不覺得自己難看。的確他好像很快樂,而且很有精神似的,孩子們笑的時候,他也笑,而且笑得跟他們中間任何人一樣隨便,一樣快樂;每次跳舞完畢,他都要給他們每個人鞠個最滑稽的躬,對他們點頭微笑,就好像他真的是跟他們同類的人,并不是大自然懷著作弄的心思特地造出來給別人戲弄的一個畸形小東西。
至于小洪夢蘭呢,他完全被她迷住了。他不能夠把眼睛從她身上拿開,他好像專為她一個人跳舞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