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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八十五章 九帥下牢

  “竟然這么快?”卡蘿爾吃了一驚。

  “其實皇太后對他的陰謀活動早就有所覺察,刑部尚書剛毅大人奉命調查他,發現了不少他幕后操縱言路彈劾林逸青伯爵的證據,還有他早年剿滅南方教匪亂黨時殺害降軍貪墨教匪府庫金銀自肥和指使海盜刺殺疆臣罪行的證據也一塊兒發現了,剛毅大人報給了皇太后,皇太后勃然大怒,于是把他下到監獄里了。”歌藜說道,“過兩天這事兒就會傳開,朝野上下會有什么反應,都不敢想呢。”

  卡蘿爾打了一個寒噤,明白了皇太后那天為什么會問自己這件事,也明白了為什么赫德夫人的回答要比自己得體得多。

  做為一個思想單純的姑娘,自己那天的表現實在是太過魯莽,但皇太后對她卻沒有表現出絲毫的反感。

  卡蘿爾對她的感情,開始由傾慕轉為了崇敬。

  9086年大乾光旭十二年,日本明治十九年8月15日,北京城里一片陰霾。天還乍亮的時候,刑部的大門慢慢開了,幾個穿著官服的刑部官員,戴著壓低帽沿的官帽,帶著隨從魚貫走了出來,上了馬。走了一會兒之后,在一個路口,十幾個背著洋槍的騎兵趕了過來,和他們匯合到了一處,領頭的是九門提督。

  兩撥人馬相互寒暄了一會兒之后,便一同向著城區方向奔去。

  曾伯恒穿著上朝的衣服,神色怡然的在院里踱了一陣,然后挑起簾子,再走回屋內。他燒了一壺水,倒在蓋碗里。

  早起喝茶是他從北京人那里學到的習慣,北京人喝茶考究,茶葉從龍芽、雀舌、毛尖,到雨前、珠蘭、香片等等,一應俱全。一般人都是喝香片,用黃銅茶盤子,擺上一把細瓷茶壺,配上六個同色同花樣的茶杯,成為一組。不過,官宦之家用的茶杯就是蓋碗了,用蓋碗喝茶,顯得更高貴、更正式、更莊嚴。而曾伯恒為了彰顯自己的富貴,用的是銀盤子盛蓋碗。

  他坐在太師椅上,側過頭來看著西洋座鐘,已經是清早六點半。突然間,外面人聲嘈雜起來,由遠而近,一剎間門簾忽地拉起,沖進了武裝的衙門官員,一進屋就五六個。

  一沖進來,這班人的目光就四下里尋找開來。主人正襟危坐,惱怒地看著他們闖入。但他的動作卻并不慌亂。他從桌上端起蓋碗,挑開蓋子,悠閑自得地喝了一口茶。

  這樣的結局,的確出乎他意料,但其實他也早有預感。

  官員們看到他之后,帶頭的九門提督欠身為禮,恭敬地說道:“曾大人,上面奉旨,擬請大人到部里走動一下。”

  “我知道了。”曾伯恒嘆息了一聲,“什么由頭,可以和我說一下么?”

  “大人想必也聽說了,除了陰謀誣陷林爵爺,您早年間的一些事兒也犯了呵呵,下官所知實在有限,具體的情形,剛毅大人最清楚,要不您就等和他見了面,直接問他好了。”九門提督嘿嘿笑了一聲。

  曾伯恒安穩地放下蓋碗,站起身來,戴上官帽,擺正了,挺胸走了出去。兩邊的官員慌忙讓出路,護送他上了馬車。

  馬車在刑部停下,曾伯恒被前呼后擁進了刑部。刑部的值班人員拿出收押簿,問他身分、請他簽到,他的桀傲這時又顯現了。他一言不發,拿起毛筆,在上寫了三個大字:“曾伯恒。”

  他被帶到刑部監獄南所的第一間頭監牢房里,房里一床一桌一椅,陰暗、骯臟而簡陋,和他身穿的雍容華麗的朝服比起來,構成了非常不搭調的對比。他首先感覺到了這一對比,他大笑了起來。

  一旦天威莫測,縱為大臣,也不由分說,回家一下都不準,身穿朝衣就斬于市曹。

  這就是人生,你不能全選全得,你有所取有所不取,有所不取就該坦然面對有所失,有所失就有所惜。

  他坐在床上,胡思亂想起來,腦中不免有點困惑。

  自己暗中結黨構陷林逸青,做得十分隱秘,應該不會有人知道,可為什么直接彈劾者安維峻沒聽說有事,自己卻給抓起來了呢?

  自己早年犯的事兒,會是哪一件,導致了仁曦皇太后勃然大怒,竟然要不顧自己當年的大功,下獄收監呢?

  他困惑了很久,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這就是人生。人間雖眾生百相,但只能做一種人只能選擇做一種人,同時還得拒絕不做其他許多種的人,盡管其中還不乏有趣的、吸引人的成分。

  就這樣天南地北的想著、想著,已近中午。

  獄吏從通道外,把午飯從欄桿下推進來,只有簡單的窩頭一個、菜湯一碗。獄吏長得尖嘴猴腮,一副小人模樣,并且裝出神圣不可侵犯的嘴臉,盯著曾伯恒看了一會兒,接著,兇惡的大喊一聲:“吃完了,湯碗丟出來!”就轉身走了。

  下午,仍舊在天南地北的亂想中度過。他想累了,決定看一看,不再想了。他把椅子放到床上,站上去,勉強可攀住高窗,朝外望去,正看到刑部獄的內院,院中那棵大樹,忽然提醒了他:“這是胡雨霖住過的牢房!”他驚奇得想叫出聲來。

  他想起了因胡雨霖案而倒臺的左季皋,不由得苦笑起來。

  當年在長毛之亂中崛起的一干風云人物,現在已經沒有幾個了。曾伯恒想著。

  左季皋雖然死了,但卻沒有受過這等牢獄之災,也算是幸事了。

  這個刑部獄、這個頭監牢房,也不知關閉了多少川流不息的過客,他們的身軀已經不存在、血肉已經不存在,但是,鑒不用人,形還間影,他們的影子,其實依然存在。他們其實處處都凝固在空氣里、嵌入到墻壁里、滲透到地底下,雖然先后關到同一座監獄同一間牢房,甚至蕭條異代,各不相屬身世遭際,自有千秋。但是,當一代又一代化為塵土以后,他們終于在不同的時間里、在相同的空間里,離奇的累積在一起,做了時空的交匯。也許在子夜輾轉、也許在午夜夢回,同座監獄同一牢房,以前死者的身影卻恐怖的魂影相依,苦難就這樣傳遞下去、接替下去,只有開始,沒有結束。

  如今,曾伯恒來了,他在看到大樹以后,頓覺這一刑部獄的頭間押房變得逼窄起來,多少滄桑、多少熟悉、多少生離死別、多少幽情暗恨、多少悲慘與凄涼,一一都浮現他的眼前。尤其夜色漸深的時候,這種感覺就更強烈。

  牢房里沒有燈光,燈光是油燈的,只在走道上才有,牢房里幾乎是黑暗的。

  黑暗之中,自己的影都離開自己了。自己本身就是一個影。影喜歡黑暗,黑暗就是它的家。一回到黑暗它就變成了主人。因為他本身就是黑暗,跟黑暗同一顏色。自己以為自己是形。其實錯了,至少在黑暗籠罩的時候,是錯了。自己不是純粹的形,乃是形中有影,光明把影從形中推出,但影緊迫不舍,直到光明疲倦的時候。在黑暗里,會慢慢感覺:影進入了形,重合了形,使形融化不是影沒有了,而是形沒有了。影之于形猶夢之于眠、猶刃之于刀。影并沒在黑暗里消失,只是染了更深的顏色。這時候,靈魂好像無所依附了。人從不知道靈魂是什么,現在更什么都不是。如果有這東西,也是個在黑暗中最先背棄人的,靈魂只是影的影。

  在黑暗中,曾伯恒化形為影,與同座監獄同一牢房的先前死者,開始魂影相依了。

  一夜就這樣過去了。

  曾伯恒正靠在墻上,想著他因何會走到這一步。

  “這次下獄,也許結怨在我在西邊兒四十壽辰時送禮送出了差錯。我那次是在緬甸買了紅寶石送給東邊兒,綠寶石送給西邊兒,給西邊兒綠寶石是因為聽說她喜歡綠色的翠玉。但寶石送上去,結果卻聽說因我看不起李錦泰那太監,結果在西邊兒欣賞綠寶石的時候,李錦泰就在旁邊挑撥說:難得他如此分別得明白,難道咱們這邊就不配用紅的嗎?這下子正挑撥到西邊兒的痛處。在妻妾衣飾分別上,按規矩,大太太用紅色、小老婆用綠色,西邊兒這女人出身小老婆,這下子她多心了,竟然把寶石退了回來。當時我磕頭認罪,西邊兒沒有立刻算賬,今兒卻是趁機來算賬了。”

  他又想著:“昨天他們來抓我的時候,我還沒吃飯、我叫九門提督等我吃過飯,他同意了。臨出門時候,他們偷偷提醒我:有什么話,跟夫人交代一下吧。我才知道原來是要殺我了。我很干脆,說:不必了。就跟他們來了。不過,殺我容易,但向天下人解釋卻不容易,看西邊兒怎么解釋吧!”想到這里,他狡猾地笑了一下。

  由于曾伯恒是有名的大官,氣焰又盛,他在刑部獄里,倒比別人拉風得多。

  今年他已經六十二歲了,他在官場打滾幾十年,什么黑暗都見過,在黑暗里,他以部分玩世的從容,面對著世事的波譎云詭,也頗能自解、自得和自脫。

  但是這次,他仿佛感到自脫不得了,但他仍達觀得不太介意。他雖在朝廷做了大官,但他并不是科舉出身。在幾乎人人科舉出身的官場里,顯得非常刺眼與索寞。科舉出身的講究梯次,同一年考取的叫“老同年”、先前考取的叫“老前輩”,在辦公場所、在大庭廣眾,到處是“老同年”、“老前輩”稱呼得此起彼落,把他窘在一旁。

  但是曾伯恒卻別有自嘲嘲人之道。他找來三個名戲子,叫她們戲稱他做“老前輩”,他自己戲稱她們叫“老同年”,以為反諷。

  如今,他身陷牢里,角色換了,所有先他坐牢的,都成了“老前輩”所有與他同時坐牢的,都變成了“老同年”,他尋思起來,不禁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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