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拉維也夫謝了他。小伙子們和姑娘們旋轉著從房間的盡頭朝他們掃視過來。
他們坐在一張長桌子旁邊,乾國人端上來用薄銅皮制成的盤子盛裝的食物。那里就像學生食堂一樣,人們大聲嚷嚷,抽著煙,啤酒和烈酒一瓶瓶地擺著。
“這里的乾國人是很有禮貌的人,可是這個地方很簡陋。和平來得出其不意。”一位年輕的美國海軍軍官——看軍銜是一位上尉——笑著對莫拉維也夫說道。
“我覺得還可以。”莫拉維也夫打量著周圍,說道。
“您今天看到的,是剛剛清理后的結果。”另一名美國上尉笑著說道,“左季皋那個老家伙留下的廢物實在是太多了,如果你來早一些,會看到很多新奇的玩意兒,當然,是屬于中世紀的東西。”
聽了他的話,小伙子們和姑娘們全都笑了起來。
“噢?會是些什么?能說一下嗎?”莫拉維也夫想起了來時看到的漂浮在水面上的那些垃圾。
“那個老家伙設計了一種叫‘水炮臺’的東西,其實就是一大片的竹筏子,用繩子連起來,上面擺上幾門老古董火炮,就成了保衛要塞的重要工事,您可以想象一下,這樣的東西,能夠用來打仗嗎?哈哈,要知道,士兵們在上面根本無法站穩,要是開炮的話,恐怕都得給掀到水里去!”
“聽說建造它們時的花費非常的高昂,幾乎和一艘先進的蒸汽炮艇相當,所以我嚴重懷疑,他這么做就是在欺騙年輕的乾國皇帝陛下,從皇帝的金庫當中騙取銀子!”
“這位總督不是一向被人們認為是清廉的官員的表率嗎?”
“哈哈哈哈,那可真是黑色的幽默了,那個曾在他手下干過的法國人德克碑知道嗎?他的女兒在法國寫了一本書,回憶他在乾國的服務經歷,在書里作者還特別提到,左季皋總督將德克碑本人的薪水一萬兩白銀揣進了自己的腰包呢!”
“聽說他進攻阿古柏時,和官商胡雨霖一道貪污了不少的軍費,達數千萬兩白銀呢。”
“應該差不多。那些回教匪徒,本來很容易就可以消滅,他卻把這場戰斗拖了一兩年,這當中要么是他和他的軍隊太過無能,要么就是故意的拖延。”
“能弄出水炮臺這樣的蠢物,說明他的軍事才能很差,哈哈!可是這樣的人卻給乾國文人吹捧成了蓋世英雄,真是笑話!”
“這場叛亂是他的后代發動的,但卻只持續了幾個月時間,就給林逸青將軍毫不廢力的平定了,說明他是蠢材,他的后人也比他強不了多少!哈哈!不過,林逸青將軍的才能可是要肯定的!”
“是啊!如果不是林逸青將軍,我們大家今天也不會在這里。我提議,為林逸青將軍干了這一杯!祝他永遠健康!”
“為林將軍干杯!”
“為林將軍干杯!”
莫拉維也夫很驚訝于林逸青在這些美人當中的威望,他也跟著舉杯,和大家一飲而盡。
吃過了晚餐,一個纖弱的乾國人收掉了臟盤子,換上干凈的:那些是從城里運來的專門為外國人訂制的色彩柔和的瓷盤子,有著特有的顏色——粉紅、黃色、粉藍——在它們被小心地分送時,發出清脆的聲響。收放盤子的人沉默無言,低垂著眼睛。
電唱機大聲叫著。喝酒的人們懶散地坐在紅椅子上;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不斷地旋轉,緩慢地、孤獨地、陀螺一樣越轉越慢。
莫拉維也夫在想著,這些新發現的情況,上邊會不會引起注意。
晴朗的早晨,莫拉維也夫坐著馬車,和托特一起進入郁郁蔥蔥的島上小山:避開港口碼頭區,繞過翠綠色的水稻田。他們把馬車停在一個山嘴上,跳下車來,站在粗硬的草上,眺望大海和遠處的島嶼,注視了一會兒那艘正在開走的軍艦。
“那是一艘巡洋艦?”莫拉維也夫問道。
“是的,那是‘濟遠’號,一艘‘芝加哥’級巡洋艦,在美國建造的,剛剛加入乾國海軍不久。”托特答道,“它的外形很好,性能也非常不錯。”
遠去的“濟遠”號巡洋艦,全身沐浴著晨輝,在一艘汽艇的引導下,沿著蔚藍色的航道,穿行在島嶼之間。注視著這艘巡洋艦的人,意識到他的靴子下面乾國的草地、土壤、沙礫,以及附近搖曳的矮小的灌木,和成簇的紅一片紫一片的野花。
站在遠處一片水稻田外側的田埂上,他的同伴回過頭來看著他:一個孤獨的人影,戴著一頂圓錐形的草帽,一件紅襯衫一直垂到他的膝蓋。
年輕人趁著這個空隙,在矮樹叢后面小了個便。當他們重新上路時,托特說:“我猜想你沒有睡多少覺吧。”
“也就兩三個小時。有了不少的新發現,我得整理出來,否則會忘掉。”
“哈哈哈哈,真是難為你了。”
他們顛簸著進入一片樹木茂盛的地帶。
“松樹,是嗎?“年輕人不感興趣地問道。
“這些高的是柏樹。松樹在那上面,右邊。”
“我們沒學過關于樹的知識。只知道桉樹和大葉榕。金合歡喬木,桃金娘灌木。土壤是沙質的。”他接著說,“我知道的,還有山毛櫸、白樺樹。它們是多么的青翠欲滴,在隆冬死一般的沉寂下,它們又那樣招搖。似乎比桉樹和灌木更引人注目。”
“我的家鄉,如果我有一個的話,靠近北海。那里冬天酷冷,狂風刮過,加上雨夾雪。嚴寒、偏僻。我住的地方,并不是森林地帶,雖然也有一片片的樹林,但是培植出來的。它有它自己的美。”
“那怎么說?”
“噢,變化著的日光和天空,還有低地。遺世獨立的感覺,幾乎從陸地分離開來。”莫拉維也夫笑了起來,“離開了家鄉,正如我大部分時間那樣,我可能變得多愁善感了。”他注意到,他隔了這么久才有資格提及家鄉,可就算他有家鄉,他也是大部分時間遠離家鄉。
托特說:“我希望以后我能夠找一個地方定居下來,直到現在,我一直在到處‘游覽’。”
莫拉維也夫點了點頭,托特的想法是理所當然的。找一個地方安頓下來,安頓下來。老婆和孩子,房子和田地,草坪和割草機,馬車。一切取決于“暗探局”對他的工作的滿意度和給他的薪水。“假定在這里就是一個開端。”他雖然這么說并不真正地確信,這些不和諧的情景,以及局里那些不可理喻的人——不知疲倦、缺乏幽默感、孤僻——能夠符合他的安居樂業的愿望。
思考使他變得脆弱。那是他們這些年輕人的習慣:無論說出什么不尋常的話來,都會有笑聲——善意的笑,與善良沒有多少關系。
“現在你并不需要通過戰爭,托特,來增加見識。艱難,也許是這樣,但是并非殺戮。因為直到現在,戰爭對于大多數男人來說,還是一條出路。”是啊,從軍,或是涉足航海。年輕的新兵夢想著變換:征服、掠奪、私通。有些人甚至夢想著知識。血腥的混亂局面和草草掩埋的墳墓,事先卻是不可想象的。女人的需求,幾乎是不起重要作用的,不過就是找配偶和生孩子。命運一開始就賦予了她們生活的目的。一個女人要是打亂了等級地位,就會被其他的女人排斥。不去搖搖籃卻來搗亂。
車輪濺起爛泥和砂礫。勞動的乾國人成雙結對或四人一組,經過他們身旁,都在往山下走去,都負著重物;當馬車駛近時,每一個人都沉默下來,避開這些身著考究軍裝的陌生外國人的目光。婦女們包裹在破舊的黑衣服里面,拖著腳步走來,一個背上背著一大捆柴火,另一個弓著腰,背著一個用背帶綁著的小孩。
莫拉維也夫想起了在西伯利亞流放地見到的那些犯人們的妻子,她們的命運。一個沒有理性的字眼。
他們兩個人的命運,又會怎么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