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將要西沉的時候,兩個騎兵團在荒原深處的一個叫青窩子的地方宿營了。這里不是村莊,也不是牧民們的阿烏勒,部隊所以在這里宿營,主要是因為這里有兩處泉水,以及由這兩處泉滋潤而成的一片草灘。草灘上還隆起幾座土丘,土丘上生長著灌木和青草,據說青窩子這個地名就是由此而來。因為這里氣候溫暖,草灘上的嫩草已破土而出,再加上去年留下來的冬草仍能食用,大致可以滿足兩個騎兵協的飼草需求。總之就整個荒漠地帶來說,這是一個相當不錯的宿營地。
部隊一到達這兒,將士們立刻忙碌起來,有的安扎帳篷,有的挖灶安鍋,有的撿拾燃料(主要是干牛糞和紅柳、梭梭一類),不一會兒,營地上篝火升騰,炊煙繚繞,漫無人煙的原野霎時呈現出生氣勃勃的景象。最熱鬧的還是兩處泉水旁邊,將士們幾乎把所有能盛水的東西都拿了來,圍繞著兩個不大的泉池,一趟又一趟地把水運回營地。因泉水有限,馮國彰事先對取水秩序做了三條規定:一是兩個騎兵協各分一處泉水,不要互相干擾;二是不準馬群直接到泉邊飲水,以防把泉搞臟;三是揚團結友愛,不能因爭水而吵鬧。
夕陽沉落到西方的遠山中去了,天色漸漸昏暗下來。一頂頂帳篷旁邊,燒起一堆堆篝火,騎兵將士們圍坐在篝火周圍,有的喝茶談笑,有的彈琴唱歌,有的玩著撲克牌,儼然把這個人跡罕至的荒原變成了一個歡樂的野游晚會,很難使人感到這是在戰斗的前夜和即將與敵人拼殺的征途上。隨軍的向導們對此頗有感慨,都說這一帶荒原從來沒有這么熱鬧過。要是往常,除了偶爾在這里夜宿的駝隊以外,便是黃羊野兔和狐貍們的世界,還說這一帶的黃羊特別多,尤其是每到傍晚,它們常常成群結隊地來泉邊飲水,有時竟達好幾百只。可是現在由于乾軍騎兵部隊的到來,這些野獸們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天色越來越變得昏暗,一堆堆篝火顯得更加旺盛,把整個營地照耀得一片通明。不知是荒原的遼闊還是季節的關系,都九點多鐘了,晚霞的余暉仍遲遲不肯退去,就好像有意與將士們同度這個歡樂的夜晚似的。
但兩個騎兵協的軍官們可不像士兵們這樣清閑,剛剛用罷晚餐便集合在馮國彰的帳篷里開會了。盡管這頂帳篷比較寬大,但仍顯得十分擁擠。會議先由馮國彰給大家講述了當前的軍情和林逸青有關平叛的主要部署。當前的叛軍主要是在圍攻哈密。由于他們還沒有受到乾軍主力軍的打擊,雖然攻城屢遭挫折,目前還是很囂張。特別是烏斯特曼所部茴部叛軍,他已進到鎮西草原西北部邊沿的大、小紅柳峽一帶,除了攔截過往商隊車輛和大肆搶劫,還多次殘忍地屠殺反抗他的民眾,并不時向木壘河所屬大石頭一帶進行偵察活動,大有繼續西進之勢;白彥彪除了接管了烏斯特曼原來的一些駐地,主要活動已轉移到鎮西北山和伊吾一帶,這一帶接近中蒙邊界地區,極為荒僻,消息閉塞,具體情況尚未察明。除了這兩大支叛軍的情況,馮國彰還說明了一些潛在的叛軍情況和隱患,這主要是迪化至綏來南山一線哈薩克牧區的部落頭人們的一些活動,以及流竄在甘肅、青海、薪疆三省交界的阿爾金山地帶一些哈薩克人的活動,其中特別是一直與烏斯特曼叛互通聲息的侯賽因部落的活動。
接著馮國彰向大家布置了戰斗任務——增援哈密守軍。他們將要擊破叛軍對哈密的包圍,將守軍急需的重要守城武器運進哈密城,加強守軍的力量,然后在適當的時機和守軍一同出擊,徹底殲滅叛軍主力烏斯特曼部。
明了各自的任務之后,軍官們都摩拳擦掌,決心在接下來的戰斗中大顯身手。
散會以后,軍官們走出擁擠的帳篷,都不禁伸展一下有些疲倦的筋骨,貪婪地呼吸著野外特別清新的空氣。
營地上依然燃燒著一堆堆篝火,將士們仍在圍著篝火說說笑笑。在格爾泰那邊的篝火周圍,將士們卻在凝神地聽著格爾泰的彈唱。
格爾泰是部隊當中有名的歌手,大家也都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琴師的養子,由于從小受到彈唱生涯的熏陶,他不但能夠隨口編唱生動的詩歌,馬頭琴也彈得很好,將士們都把他那靈巧的手指譽為“金指頭”。他已經彈唱了好一會兒了,開始彈唱的多半是大家熟悉的傳統民歌,現在他正結合著自己此刻的心情,即興編唱著新的詩歌:“勇敢的山鷹啊棲息在古老的山崖,它閉上眼睛也能看穿森林的秘密,可憐的山鷹啊難道你的眼睛昏花了嗎,為什么你看到的將軍沒穿鎧甲?沒有金盔還穿著士卒的軍衣,跨上戰馬卻又疾風一樣飛馳,他身為將軍卻又像一個士兵,天哪這真是世界上最難猜測的謎語……”
將士們正聽得津津有味,格爾泰卻突然終止了彈唱,而且驀然起立,大聲喊著口令:“立——正!”
將士們聽著口令,幾乎是本能地站了起來,但他們仿佛還沒有搞清究竟生了什么,直到馮國彰從身后走到大家面前,才弄清了事情原委。
馮國彰望著一個個挺胸站立的部下,說道:“坐吧,大家坐吧。”一連說了好幾遍,翻譯也照例翻了好幾遍,將士們仍挺胸站立,不肯坐下。馮國彰又說:“在咱們大乾新軍的條例上,有這樣一條規定,就是在休息或娛樂的場合,可以免去這些禮節。在這樣的場合,我不是協統,我和你們同樣是一個兵,是與大家同歡樂的一員,你們可以同我說笑打鬧,不該有任何拘束,只要你們在戰場上聽從我的指揮,這些平時的禮節完全可以免去的。怎么樣,懂我的意思了嗎?”
將士們仍然挺身站立,齊聲回答:“是!”
“看,又是禮節。”馮國彰搖搖頭說,“看來你們還沒有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好了,如果你們不坐,我可要先坐下了。”說著,他果真坐了下來。將士們不由面面相覷,最后把目光瞥向格爾泰,格爾泰做了個讓大家坐下的手勢,將士們這才坐了下來。
馮國彰見狀不由笑道:“原來問題在你這兒呀,格爾泰,我再重說一遍,今后休息和娛樂場合,一律免去這些禮節,否則我要拿你是問。”格爾泰正欲大聲答“是”,但轉念之間便意識到此舉又要觸犯馮國彰的律令,于是又急忙把這個“是”字咽回去了。格爾泰這瞬間的思想變化,并沒有瞞過馮國彰的眼睛,不由得暗自笑了,隨后問道:“格爾泰,剛才已經聽到你的歌聲,你在唱什么呢?”
格爾泰閉口不答,臉上流露出不太自然的微笑。這時,牛國忠不由得說:“協統大人,如果我沒有聽錯的話,他是在唱您。”
馮國彰笑道:“唱我?我有什么可唱的,是不是在罵我呀?”
牛國忠忙說:“不,他是在歌頌您,不過他說他有點不明白,您身為將軍,為什么不戴金盔、不穿鎧甲,還穿著普通小兵的軍衣,他說這真是世界上最難猜測的謎語。”
馮國彰這才恍然大悟,笑道:“咱們是輕騎兵,鎧甲是重騎兵的玩意兒,穿著雖然威風,但太過笨重,又擋不住洋槍的子彈,穿著也沒用,所以就不穿了,再說咱們是大乾新軍,這新軍的軍衣多精神!我就是死,也要死在這新軍衣里。”
馮國彰說得輕松,少數民族將士們卻聽得十分認真。馮國彰講完之后,一個哈薩克騎兵撒腿跑回帳篷,拿來一雙嶄新的帶馬刺的靴子,恭敬地捧到馮國彰面前,懇切地說:“這雙靴子我一次也沒穿過,如果協統大人看得起我,就請您收下吧。”
馮國彰不由得一愣,這時,格爾泰插進來說:“大人,按照哈薩克人的風俗,您是不能拒絕的。”
馮國彰搖了搖頭,說道:“不,我們是在執行戰斗任務,靴子對每一個將士都很重要,特別是作為騎兵,這種帶馬刺的靴子就更加寶貴。”
格爾泰說:“正是因為這樣,所以才作為禮物送給您的,如果您擔心他沒有靴子穿,我們大家隨時都可以給他做一雙,可是如果您不接受他的這個禮物,他會感到是莫大的恥辱。”
馮國彰聽了這一番話,便欣然說:“好,既然這樣,那我就收下了。”說著,接過靴子,而且立刻穿在腳上。靴子尺碼多少大了一點,大體上還算合腳。馮國彰左顧右盼地看著靴子,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由于一時的高興,他竟然跳了幾步渤人的轉騰舞,使這雙靴子頓時生輝,逗得將士們大笑起來。笑聲平息以后,他走到那名哈薩克騎手跟前,熱情地握住他的手,連聲說著:“謝謝!謝謝!謝謝你這個寶貴的禮物!”說罷,看了看懷表,隨即向將士們告別。他見將士們仿佛又悄悄地準備著什么,又急忙說:“我再說一遍,在這種休息和娛樂場合,要免去一切禮節,我命令你們不要再站起來。”
這一次,將士們真的沒有再站起來,而且都表現得非常自然。他們是那樣親切地目送著馮國彰等人的背影,直到他們消失在朦朧的夜色里。
格爾泰真是興奮極了,他不禁又彈起馬頭琴歌唱了起來:“勇敢的山鷹啊棲息在古老的山崖,它閉上眼睛也能看穿森林的秘密,勇敢的山鷹啊你的眼睛并沒有昏花,世界上也沒有猜不破的謎語。將軍的戰馬像疾風吹散深山的迷霧,將軍的語言像金鑰匙打開了我的心靈,原來他和我們同樣是普通一兵,只有在戰場上他才是一個將軍……”
第二天天一亮,部隊便出了。
在夏人騎兵協里,作為向導的岑春軒一直緊繃著自己的神經。
他在見到林逸青之后,如實的講述了這里所生的一切,林逸青了解他想要向叛軍報仇雪恨的心愿,便讓他當了這支先鋒部隊的向導。
當岑春軒得知林逸青只派了兩個騎兵協6ooo余人前去支援哈密時,不由得吃了一驚。
要知道叛軍可是足足有十多萬人啊!而且每天人數都在增加,他卻只派了6ooo人來迎戰!
當岑春軒鼓起勇氣向林逸青提出自己的疑問時,林逸青卻笑了。
“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如實記錄下來。等平叛結束,我許你回鄉探親,你可以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告訴你父親,你看他怎么說。”
岑春軒想起了林逸青自從名揚日本,到歸國之后指揮的歷次戰役,無不是以少勝多,有些明白過來,是以不再多嘴。
在這支騎兵部隊當中,他也一直沉默不語。
他只想看看,這支部隊怎樣戰勝敵人。
他并不知道,很快,他就會看到他想要看到的東西。
“看那里!好象有人!”一名騎手指著遠處荒原的幾個道。
“會不會是野狼?”有人問道。
馮國彰舉起了望遠鏡,向黑點所在的方向望去,岑春軒也跟著舉起了望遠鏡,很快,他便認出來了,那是幾個騎馬的人。
“不是野狼,是叛軍的斥候。”馮國彰放下了望遠鏡,“他們現咱們了。”
就在這一會兒的功夫,幾個黑點便消失了。
“一會兒他們的大部隊就會來的。”馮國彰沉聲命令道:“傳令全軍,做好戰斗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