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門人弟子們又吵嚷成一團,翁叔平再也忍不住了,猛地一拍桌子,客廳里立時安靜了下來。∨雜∏志∏蟲∨
翁叔平看著這些門人弟子,知道現在靠他們是無法對付林逸青的,他強忍怒氣,沒有發作,而是拂袖而去,進了內堂。
看到翁叔平走了,清流們也都各自嘆息著散去。
翁叔平進了書房,沒有叫書僮過來,而是自己展紙磨墨,正當他要動筆寫信之際,一個親隨急匆匆的跑了進來,用極低的聲音對他說了一句。
聽到親隨報告的消息,翁叔平登時呆立當場,手中的毛筆一下子掉了下來,落在紙上,涂了一大團的墨跡。
林逸青蘇醒過來的消息很快便傳開了。
當李紹泉在天津直隸總督衙署接到電報,知道林逸青已經醒過來之后,不由得哈哈大笑,當下命令大排宴席,以為慶賀。
那日清晨,隆宗門,軍機處朝房。
孫玉文剛來到軍機處朝房門口,守在門口的那個軍機章京見上官進來,便立即一抬手為孫玉文掀開了簾子。
“今兒個這是怎么了?忒地冷清?”孫玉文站在門口對著室內已經提前到了的幾位軍機大臣團團作了個揖,滿面堆笑的說道。
孫玉文的話里透著親切,但心下卻暗自提防——自打步入隆宗門后,他便察覺到了今日軍機處的氣氛有些不太對頭。
當年軍機處設立肇始,原因之一就是內閣在太和門外,關防不易恐漏泄機密,故而世宗皇帝才在挨著養心殿的內廷隆宗門內設置軍機房,并下令侍衛在隆宗門與內右門之間嚴密把守,將軍機處與閑雜人等完全隔絕。
盡管如此,因為軍機處為天子近臣每日必到的所在,又是國家大政所出的重要機構,故而自然也就成了在京王公大臣和駐外督撫密切關注以暗察天聽的所在。所以盡管軍機處平日里看上去氣象森嚴,關防特緊,并有“禁止逗留窺探”的禁令,但卻架不住外官日積月累的滲透窺視,并慢慢的被這些人摸出了一條門路——若要知曉機密,只需平日里好好的結好一個軍機章京,待有事打聽時,便借口接頭公事,到軍機處門口找出相熟的軍機章京來,略談幾句,便自有所得。久而久之,歷屆當值的軍機大臣們都對此等行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是涉及到足以動搖國家根本的機密大事,他們便也懶得去管這些軍機章京和外官之間的那些個偷偷摸摸的把戲了。
可今日軍機處前卻是一派完全與往日迥異的景象,當值的侍衛們一個個如臨大敵,把隆宗門到軍機處朝房間的甬道把守得如同鐵桶一般,莫說那些平日里有事無事總往朝房門口湊的外官們一個都不見了,就連今日當值的這班軍機章京也都是噤若寒蟬的各自小心翼翼的理著分內的事務,一個個不亂走一步,不多說一句,把個朝房內搞得緊張兮兮的。
“淶山來了,過來這邊坐。”見孫玉文進來了,已在朝房內的李高陽微笑著招呼道。
孫玉文笑著和李高陽見過禮,李高陽說道:“皇上命翁師傅擬了道旨意,這是底稿,你看看吧,哪地方覺著不合適,現在改還來得及。”他一邊說著,一邊將一份已經擬好的諭旨交給了他。
孫玉文有些奇怪今兒個這么早皇帝就有諭旨要擬,他打開諭旨,嘴角含笑的看了下去,只看了幾眼,笑容便僵住了。
孫玉文感覺到坐在不遠處的一個人在看著自己,他認出了那是誰,努力的維持著臉上的表情,不使對方查覺到異常。
那個人,便是他的老同年,也是死對頭的翁叔平。
他此刻已經明白了翁叔平今日為何要破例收緊了軍機處的關防——想必這道讓林逸青“免去一切差使,回籍養疴”的旨意是他翁叔平的手筆,翁叔平為了預防泄露消息,是以才特別作此措置!
“不錯,既是翁師傅所擬,想來是極好的。”孫玉文不動聲色的說著,將諭旨底稿交還給了李高陽。
孫玉文從荷包里掏出一塊西洋金表,掀開表蓋看了看時間,他知道仁曦太后病愈后,這幾日都在寧壽宮聽戲,翁叔平瞅著這個時候挑唆光旭皇帝下這樣的旨意,很明顯是害怕仁曦太后知道。
他知道,自己必須要把消息透露給太后知道。
當孫玉文借故到了寧壽宮的時候,仁曦太后已經看完了戲,但卻破例沒有午睡。
仁曦太后是個戲迷,而這寧壽宮里恰巧有個樓高三層的大戲臺,名為暢音閣,最方便聽戲。寧壽宮本是高宗全隆皇帝禪位嘉慶帝后的頤養天年之所,仁曦住在這里,也正暗合了皇太后“歸政”光旭皇帝的深意。
孫玉文乘的肩輿剛剛落地,得到了消息的李錦泰李大總管已經自貞順門里奔了出來。
“給孫中堂請安。”此時人多眼雜,李錦泰自然也不能像在私宅時那樣與孫玉文平輩論交,待行完禮后,他便將孫玉文延入了貞順門西的倦勤齋敘話。
“孫中堂來的巧,圣母皇太后此時還未午睡。”李錦泰神態恭謹,言談舉止間合足了禮數,他當然不能告訴孫玉文仁曦今天不知怎么右眼皮總是跳,沒能睡著,現在正閑坐著。
“不知孫中堂此來可有什么大事?”
“是有要事欲向圣母皇太后稟報,既然圣母皇太后還沒歇著,那就煩請李公公辛苦一趟,通報一聲。”孫玉文意味深長地沖他點了點頭,李錦泰瞳孔一縮,立刻會意,他馬上轉身一溜小跑的進宮去了。
“什么?他怎么敢在這個時候免了他師傅的差使?哪個這么大膽,敢挑唆他這么干?”
被叫醒的仁曦太后聽了孫玉文的報告后又驚又怒,一把將炕桌上的茶點掀翻在地,李錦泰和小德張及一眾侍候的太監宮女嚇得全都跪了一地。
“蠢奴才!還跪著干什么!擺駕養心殿!快!”仁曦太后對李錦泰呵斥道。
當仁曦太后一行人來到養心殿時,光旭皇帝看到仁曦太后臉色鐵青,心下不由得有些慌亂,但他在這個時候,也并不明白,仁曦太后因何會如此發怒。
“兒子給皇爸爸請安。”光旭皇帝面對仁曦,跪了下來。
“臣妾給皇太后請安。”幫助光旭皇帝整理折子的德裕皇后靜芳放下了手中的奏本,也跟著在光旭皇帝的身邊跪了下來。
仁曦太后由李錦泰扶著來到了光旭皇帝的面前,她怒瞪著跪在那里的光旭,猛地抬起了手,眼見光旭這一個嘴巴是吃定了,李錦泰心下暗叫不好,不由得閉上了眼睛。
沒有意想之中的那一聲清脆響亮,李錦泰聽到的是一聲沉重的嘆息,他睜開眼,看到仁曦太后的手又放下了。
“皇后,你起來。”仁曦太后沉聲說道。
“謝皇太后。”皇后有些遲疑地看了看仍然跪在那里的光旭,依言站了起來。
光旭皇帝跪在那里,低著頭,大氣不敢出。
仁曦盯著光旭良久,才強壓住怒氣,用略帶嘶啞的聲音問道:“皇帝就這么急著想要葬送這大乾的江山么?”
“兒子……不明白!求皇爸爸息怒!”光旭看到仁曦動了真怒,登時慌了手腳。
“馬上把林師傅開缺的那道諭旨給我收回來!”仁曦以手戟指光旭,怒聲道。
“皇爸爸息怒,兒子照辦就是。”光旭連忙答應道。
“小李子,你馬上去軍機處,傳我口諭,把那道諭旨給我封好收回來,哪個敢發出去,定要他的腦袋!”
“奴才遵旨!”李錦泰答應著,急急轉身跑出了養心殿。
李錦泰帶著幾個太監跑出了宮門,可能是因為跑得太急,他腳下猛地一絆,摔了一個跟頭。
跟在后頭的小德張嚇了一跳,趕忙上前要扶他。
“渾蛋!這都什么時候兒了!還不趕緊的去!要是這諭旨截不回來,你我都得掉腦袋!”李錦泰伏在地上,氣喘吁吁的揮著手,“為師的不打緊!你趕緊的去!快啊——”
小德張聽李錦泰說得哧人,立刻轉頭,拿出百米沖刺的速度,飛奔而去。
此時在軍機處值房,翁叔平已經將諭旨封好,正準備交與差人,卻突然看見小德張帶著一眾大內侍衛闖了進來。
小德張搶步上前,一把從翁叔平手中搶過了封好的諭旨,一把撕開封條打開看了起來。
“大膽閹人!你敢胡來?”翁叔平大怒道。
小德張沒有理會翁叔平,而是飛快地在諭旨上掃了一眼,確定是那道讓林逸青開缺回籍的諭旨后,將諭旨交由身邊的大內侍衛仔細收好,這才斜著眼瞟了翁叔平一眼:“奉圣母皇太后口諭!此旨收回留中!”
聽到小德張的話,翁叔平的心不由得一沉。
“奉圣母皇太后口諭!此旨收回留中!”小德張高聲又重復了一句。
象是特意回敬翁叔平的那句“大膽閹人”,小德張看了看呆在那里的翁叔平,陪著笑說道,“翁中堂,咱家這也是奉旨行事。翁中堂有不明白之處,自可向皇太后皇上詢問明白。中堂和咱家都是給皇太后皇上辦差的人,就用不著五十步笑百步了吧?”
聽到小德張末了這一句話,翁叔平的一張老臉一時間漲得通紅。
他剛才盛怒之下,罵小德張的這句“閹人”,竟然忘記了自己是“天閹”的事。
小德張沒有再理會翁叔平,而是轉身和大內侍衛們快步離開。
小德張出了軍機處值房,遠遠的便看見李錦泰一瘸一拐的正往這邊兒趕,他趕忙迎了上去,想要去扶李錦泰。
“師傅莫急,徒兒把差事辦好了。”小德張看李錦泰一臉惶急的樣子,趕緊說道。
“好!好!那趕緊兒的,拿著東西去見圣母皇太后!為師這就來!”李錦泰心中大石落地,他立刻揮了揮手,示意小德張趕快回去交差。
小德張應了一聲,又是撒丫子一路飛奔的向養心殿跑去,一眾大內侍衛也是跟在后面跑,李錦泰則又是一瘸一拐的落在了后面。
養心殿里,仁曦太后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皇后侍立在仁曦身后,而光旭則依舊跪在那里。
小德張一溜小跑的沖進了養心殿,將那道諭旨跪呈在了仁曦面前。
“稟皇太后,得……得著了!”
仁曦取過那道諭旨展開看了一眼,冷笑了一聲,將諭旨重又交給了小德張,然后對身邊的皇后說道:“皇后,從今兒往后,老婆子命你幫襯著皇帝,不許皇帝由著性子胡來,你可記著了?!”
“這……回皇太后,臣妾一介女流,見識短淺,怎么擔得起如此大任!”皇后急忙跪下答道,“臣妾惶恐,求皇太后收回成命!”
“我老婆子說你擔得就擔得!”仁曦太后用不容置辯的語氣說道,聲音里透著說不出的威嚴,皇后害怕仁曦動怒,連忙跪下。
“臣妾……臣妾記著了……”
“回宮!”
“圣母皇太后起駕——”小德張高聲唱道。
光旭呆呆地看著仁曦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大殿門口,皇后起身來到他身邊扶住了他的胳膊,“皇上快起吧……”
光旭慢慢地站起身來,滿臉委屈象個無助的孩子般地望著皇后,突然垂下淚來。
“朕怎么就由著性子胡來了……”
“皇上……”
“芳兒,你說,朕怎么就由著性子胡來了……”光旭終于哭出聲來。
“皇上切莫心急,太后也是一時在氣頭兒上,才說了些氣話,皇上千萬別往心里去。”皇后柔聲安慰光旭道,“太后心里是疼著皇上的,皇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等太后消了氣兒的時候,問一聲不就知道了?”
光旭點了點頭,皇后趕緊替他拭去了臉上的淚痕,扶著他回到了座椅上。
回鑾途中,仁曦太后怒氣漸消,她這才發現,李錦泰竟然沒在身邊。
“李錦泰哪兒去了?”
“回皇太后的話,師傅一心辦差,走得太急,不相應崴了腳,師傅怕誤了事,是以先讓奴才過來回旨。”小德張恭聲答道。
“得,那咱們先慢些兒個,等他一會兒。”仁曦太后說道,“著兩個人去接他一步。”
“奴才替師傅謝皇太后恩典。”
宮中甬道,李錦泰正一瘸一拐緊步朝前趕著路,他不時的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水,停下來喘一口氣。
而差不多與此同時,軍機處朝房里,翁叔平正因為仁曦太后下令封閉九門,宮城戒嚴無法將消息傳給敬親王而急得團團轉。
翌日,紫禁城,永壽宮。
“月瑤,他當真的醒過來了?”
身懷六甲的趙玉蓉用手指輕輕的在林月瑤的手心里劃著字。
林月瑤看著她滿含關切和期盼之色的眼睛,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輕輕的握住了她的手指。
趙玉蓉的剪水雙瞳瞬間濕潤了,淚水險些涌出眼眶,林月瑤手上微微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指,微微搖頭,目光在她隆起的肚子上轉了轉,趙玉蓉會意,強忍著沒有讓淚水流下來。
“別忘了,咱們還有重要的事兒要辦呢。”林月瑤輕輕的在她的掌心寫著,提醒她道。
趙玉蓉會意,以手輕輕撫著小腹,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漸漸的恢復了往昔的從容淡定。
林月瑤轉頭看了看墻邊的“喜象升平”金琺瑯座鐘,飛快的向趙玉蓉使了一個眼色。
現在這個時間,再過一會兒,應該是皇帝和皇后來永壽宮探望懷孕的裕嬪趙玉蓉了。
自從趙玉蓉懷孕之后,紫禁城的重心,便轉移到了永壽宮里。
光旭皇帝雖然大婚日久,與皇后非常親愛,也經常臨幸妃嬪,但皇后和幾位妃子懷孕之后,卻先后不幸流產,是以到現在為止,光旭皇帝并無子嗣,這可以說成了兩宮皇太后的一塊心病,而現在裕嬪懷孕了,怎么能不令仁曦太后和光旭皇帝喜出望外乃至對她關愛備至呢。
當然,只有趙玉蓉本人和身為太醫的林月瑤知道,趙玉蓉懷的是誰的骨肉。
實際上,自從趙玉蓉學會了“攝魂術”,皇帝就從未近過她的身,當然,身在夢中的皇帝是不會知道,他和她之間發生的事,全都是虛幻不存在的。
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男人可以接近她。
“哎呀……好痛……”趙玉蓉突然哀叫起來,臉上滿是痛楚之色。
“娘娘,是哪里痛?”林月瑤急忙問道。
“這里……還有這里……好似針扎一樣……”趙玉蓉指了指胸口和腹部,嘶聲道,“和上一回……一樣……”
聽到趙玉蓉說“和上一回一樣”,林月瑤的臉色變得異常可怕,令周圍服侍的宮女們都嚇了一跳。
“蓉兒!蓉兒!你怎么了?”遠遠的,光旭皇帝焦急的聲音傳了過來。
“好痛啊……有人拿針在扎我……皇上……救我……林太醫……救我……”趙玉蓉的身子開始劇烈的抽搐起來。
“妹妹!妹妹!你這是怎么了?啊?”皇后顧不上儀態,三步并作兩步的一陣風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