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寧蹙著眉頭靜心半晌,重又落筆。◇↓
一首五言絕句,漸漸現于筆端。
“挽弓當挽強,用箭當用長,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殺人亦有限,列國自有疆,茍能制侵陵,豈在多殺傷。”
放下筆,李秀寧盯著詩句入神。
如此詩句,自然值得稱道,只是對于邊將而言,氣勢卻嫌不足。
只要深自咂摸一番,文人擅言軍事的矯情勁兒,也就撲面而來了。
想一想馬邑郡丞李靖的出身,為官經歷,她早已確信,這就是李靖的手筆了。
想到李靖,李秀寧眼珠兒轉了轉,聽聞馬邑郡丞李靖已經返京,門庭冷落自不必提,可也沒受什么苛責。
不如……去拜見一番,探問一下……
當然,以她的聰明勁,也只是想想罷了,不會真的去干這樣的蠢事。
于是,煩擾依舊,遂離案而起,學著父親的模樣,倒背雙手在書房里打起了轉轉,看著著實有些好笑。
實際上,這等睹詩思人的模式一旦開始,苗頭也就不大對勁兒了呢。
而此時滿腦門官司的柴紹,卻萬萬沒想到自家帽子有點泛綠的傾向,只在離唐國公府后宅書房不遠處的一間花廳坐等。
也沒什么人過來陪他,如今李氏內宅,多為婦孺,他這個女婿登門,其實很不合適,李氏內宅女子,不論長幼,都不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他面前。
柴紹枯坐良久,才等來了李秀寧。
看著一身貂裘的李秀寧出現在花廳口,步態從容而又優雅,烏黑的長發挽在頭頂。貂裘搖擺間,隱約能看見雪白的頸子,
柴紹恍惚了一下,本能的站起身,突然間又覺得,這么做有失男兒氣派。卻又不能重新坐回來,一時間,臉上不免訕訕,有些尷尬。
夫妻兩人洞房的時候鬧了一次,之后你躲著我,我躲著你的,誰也放不下面子來服個軟,幾個月下來,見面的次數屈指可數。
有時候。柴紹想起來,都覺著有些不可思議,這根本不是娶妻嘛,簡直就是娶了個仇人回來。
當然,他也不是沒做過努力,按照他的經驗,內宅女子,多有妒心。妻妾爭寵之事他也見過聽過的多了。
于是,他直接在內宅納了兩個早已和他暗通款曲。只待他娶了正妻,便可納為妾室的侍女入房。
他這辦法吧,不能說不好,他打算的也還算周全,只要妻子露露口風,他也就能借個臺階下來。哄女人的本事他并不缺,只是能讓他甜言蜜語的哄著的女人,到現在也只出現了一位罷了。
哄過了,他也打算將內宅大權,都交到妻子手上。妾室怎么處置,只要別太過分,他也就不管了。
說實話,相比這年頭其他門閥子弟,柴紹這人還是比較大氣的,對于女色,也并不看重,就像李秀寧所想的那般,這是個權欲很重的男人。
他看重的是功名事業,兒女情長什么的,都要放在后面。
可惜,柴紹料錯了一點,李氏三娘子的心高氣傲,完全的隨了她的母親,洞房花燭那樣的關鍵時刻,你要是多哄兩句,把話說明白了,事情也就沒了。
可你在那時候,給人家留下了落荒而逃的印象,又死倔死倔的不肯罷休,一直在那里拖著,過后你還納了兩個小妾在內宅飲酒作樂。
這完全是錯上加錯的事情,到了此時,李秀寧對他這個夫君只能用失望透頂來形容了。
這樣離心離德的夫妻還想過上好日子,那才叫見了鬼呢。
讓侍女幫著脫下外氅,李秀寧緩步走入花廳,心里也在想著,他找來這里,怕是要尋她回去了,她是答應呢還是在這里多留兩天?
還是隨他回去吧,瞧他這個樣子,也夠可憐的,再者畢竟李柴兩家交好,不能因為自己,讓兩家生了間隙。
來到近處,先就福身失禮。
柴紹伸出手想摻一摻,距離不夠,只好訕訕的虛扶了一下,“你來了……”
李秀寧站直身子笑笑,擺手示意侍女退下,輕輕嗯了一聲,道:“坐下說話吧。”
冷淡,尷尬的氛圍,讓兩個人都不太舒服,而他們卻都有著屬于自己的自尊和驕傲,誰也不愿先打破這種冷淡和尷尬形成的藩籬。
于是,兩人落座之后,花廳中便安靜了下來。
柴紹心事重重,本來找到李府,是想從妻子這里找點安心的,此時這個場面可不不如他所想,只覺得心意更加煩亂。
不由自主便有了些怨氣,之前想好的話,也都不愿說出口了。
半晌,李秀寧才蹙起眉,先開了口,“不知夫君此來,所為何事?”
她也有點惱,是你找上門兒來,卻還要我哄著不成?這不對付就是不對付了,誰也不會往好里想。
這話頭和語氣都不太對,柴紹斜了她一眼,心說,你還知道我是你夫君啊,有這么跟夫君說話的嗎?
還好這里沒人,要是讓外人見了,不定說的有多難聽呢,你不顧忌李氏的名聲,我柴氏的聲名卻需保全。
可他看了看斂眉低目的妻子,心下當即就是一軟,這樣單獨相處的場面,回想一下,竟然還是頭一次,嗯,當然,受了些驚嚇的洞房花燭夜,不算數。
心中微有所感,便也放下了芥蒂,沉吟了一下,順著妻子的話頭,說道:“近來聽聞,有小人誣岳丈在太原擁兵自重……我來這里,是想問問,岳丈家書往來,可曾言及其他?”
這可是大事,李秀寧神色一凜,當即就坐直了身子。
“竟有此事?這是從何處聽得的?”
柴紹還不自知又做了件蠢事,大事上可能有助于時下,可卻無助于夫妻關系的改善,而且后果極為嚴重。
他這會卻是有了那么點夫妻同心的感覺,“我有好友在鷹揚府中任事,早些時候專程前來告知,再者,朝堂之上也有傳聞,說馬邑郡丞李靖言于私室,說岳丈心懷異志云云,不知真假,可能是為自己脫罪之詞也未可知。”
馬邑郡丞李靖?李秀寧心里當即就是一顫……
可這會兒也容不得她多想,只是問道:“如此說來,都是些傳聞了?”
不用柴紹解釋什么,她緊接著便道:“雨隨風至,卻是不得不防啊。”
柴紹聽了,當即就暗贊了一聲,心情也好轉了不少,不管之前如何,妻子靈慧,總歸有助于大事不是?
這要是一驚一乍,先就嚇的魂不附體,他才會失望透頂呢。
于是,他干脆就將佐參們的建議都據為己有,說了一遍。
李秀寧認真的聽著,連連點頭,和柴紹不同,她對這個夫君的才干還是比較相信的,也確實和她想象的一般,這些布置已很周到。
她最終只是問了一句,“一旦事急……這府中多為婦孺,難以說走就走,更難長途跋涉……對此,夫君可有計較?”
柴紹沉吟良久,誠實的搖了搖頭,“一旦……只能帶親近之人先走,其他的就顧不了那么多了。”
他說的是實話,李府中人,不能擅動,長安城也不是那么好出的。
最為重要的一點,兩個人都沒明說,必須先知會太原一聲,讓那邊有了準備才成,不然倉促之間……楊玄感之敗,就是最好的例子。
可話是這么說,李秀寧聽了還是一陣的惱怒,連家人都保全不得,一心只想著成就大事,這些男人啊……
這回她卻是將父親都圈在里面了。
“那……夫君還是先回去吧,李氏友好頗多,妾身再探一探風聲動靜……”
說著話,見柴紹欲言又止的樣子,李秀寧心下冷笑了一聲,耐著性子遞給他一顆定心丸,“夫君放心,妾身非是莽撞之人,不會輕舉妄動……”
說到這里頓了頓,心中厭棄更盛,“若是事急,夫君切記,夫君有用之身,斷不可存僥幸之意,盡可先行,妾身只一女子,又有防備,外避一時,應無大礙,夫君不必太過掛心。”
柴紹一時間五味雜陳,他這回是真被感動了,“這怎使得?夫人勿存此心,我定能護你無恙。”
李秀寧笑笑,“此去太原,千里跋涉,路途之間,又是盜匪叢生,若真要出奔,夫君才要多加保重,留在長安左近,卻是似危實安,夫君到時若還牽掛于女子婦人,可非男兒行徑了啊。”
送走了被感動的一塌糊涂,急于修好的柴紹,李秀寧重又回到書房所在,心意翻騰,這一刀下去,實際上斬斷的就是夫妻一場的情分了。
而以她的聰明,當柴紹離去時,說的雖都是好話,可那一身的輕松,以及隱隱的振奮之情,她又怎能看不出來?
夫妻至此,情分已絕。
李秀寧冷冷的笑了一聲,也很難清楚自己現在是個什么樣的心緒。
她緩緩坐于案后,鋪開紙張,這次下筆,卻是文不加點,一氣呵成,寫就之后,耐心的等墨跡干了,折起塞入信袋,以油印封好,然后吩咐侍女,“去,喚辛九來見我。”
接下來,她就該琢磨,怎么給父親去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