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這年頭使者們的技術含量都不高,大家也沒有優待使者的習慣,所以作為出使之人,風險都很大,這無疑是胡風南漸的結果。
再沒有什么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說法,差不多都是你送來了人頭,我正好拿來祭旗,而且潛規則是誰先派出使者,氣勢就要弱上一分。
來到晉地的使者們,大概就是這個模樣。
而使者來歷五花八門,心思各異,也顯示出了他們的不專業,無論是蕭銑,王世充,還是竇建德,其實都是基于內外矛盾而派出的使者,人選上首先就存在了很大的問題。
論起出使目的來,他們倒是有志一同,可見晉地確實有著得天獨厚之處,只要北邊的突厥不來搗亂,晉地在地理位置上的優勢也就顯現了出來。
占據這里的人,既可以威逼長安,又能直望洛陽,居高臨下,實實在在的掌握了戰略上的主動權。
它和秦地最大的區別在于,東臨太行,另外兩邊都有黃河阻隔的情形之下,這種戰略主動權也就被削弱了很多,偏于守成的一處地界,而它也沒有與產糧之地相連。
所以自春秋戰國以來,人們對晉地的看法都比較一致,山川險固,王者之氣卻嫌不足。
于是也就好理解了,使者們的到來,存的心思都差不多,你先跟李淵打著,我等看看能不能從中撿些便宜。
至于說仿效李淵一路沖進長安,也不是沒可能,但大家都覺著,就算你進了長安,也應該是強弩之末了,那時候你立足未穩,正好便宜了我嘛。
打的算盤其實都不比李破差,可最終誰占便宜,卻還要看各家的智商高低和實力大小。
當溫彥博陪同使者從介休啟程回轉晉陽時,隊伍的規模就不小了,此時兩方使者也都知曉了對方的存在。
王世惲向溫彥博知會了一聲,便去探望了一下岑文本,禮節上做的很周到,其實王世惲也想趁機和蕭銑的使者商量一下兩方的邊界以及雙方的關系等事,可看了岑文本的樣子以及他們的情形,王世惲也不好多說什么了。
一來呢,他心中不免生出了些輕視之意,蕭銑不過如此,派來的使者弄的如此狼狽,是來專程丟臉的嗎?
二來呢,岑文本太過年輕,還就帶了那么幾個人過來,能成得什么事情?就算和其人談的再好,回去之后對蕭銑又能產生多大的影響?
三來,王世惲認為,蕭銑派人前來,結盟肯定只在其次,他們想要的是什么,王世惲一猜就能猜的出來,姓蕭的竟然想只憑一個姓氏就白撿個大便宜回去,你倒是會做美夢……
或者說,你想不利于我不成?
有了這般想法,王世惲也就失去了跟岑文本深談的興趣。
這可不怪王世惲狂妄多疑,蕭銑明顯對于出使之事不太重視,或者可以說是沒有經驗,派出來的人不對勁兒不說,還偏于鬼祟。
正確的做法其實應該是先跟王世充交好,稍稍達成一致的情況之下,再派人出使晉地,你隔著人家王世充就派使者過了黃河,人家不知道還好,知道了就得想一想,你是不是想要和李定安結盟,一起來攻洛陽了。
知道的早一些,定然會派人截殺使節,晚一些知道,嗯,其實就是現在這么個情形了……
可從介休啟程之前,令王世惲更緊張的事情發生了,溫彥博比較隨意的告訴他,竇建德的使者也已去到了晉陽……
王世惲一聽之下,首先想到的就是竇建德想要聯合李定安共攻河南,王世惲想象一下不由大恐。
洛陽自古以來便乃四戰之地,這可不是說說的,河南以洛陽為中心,地廣民豐,承平時節,有山川拱帶,往來通衢之稱,可戰亂一至,河南的戰略地形就很糟糕了,幾乎無險可守。
實際上,無論是王世充,還是李密,只一味興兵相并,除了他們自己本身的原因外,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源于河南的地理位置,在這里種田,你是給誰種的呢?
就算你熬到了秋天,別人來搶上一把就走,那將是何等糟心的一個過程啊。
于是他們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以戰養戰的方式來爭奪河南之主的位置,王世充勝出之后,也同樣延續了這種作風。
讓王世惲恐懼的不是竇建德和李定安聯合來攻,而是李定安若再與蕭銑,李淵兩人修好,那大家還有活路嗎?
這可不是王世惲有被迫害妄想癥,以上局面是有可能成為現實的,要知道東都還是很吸引人的不是嗎?
當王世惲離開介休的時候,他已經悄悄將出使的目的給改動了一些,他首先要知道的是,李定安有沒有那個意圖,想要南下河南,如果有,他就要努力的改變李定安的想法,而他也知道,那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價。
而李定安借此要挾也有可能,可他卻沒多少選擇的余地,因為此時北上攻李定安完全不在他或者是王世充,乃至于東都眾人的考量之中,這種策略是標準的舍本逐末之舉,可以說是有百害而無一利。
那么也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不管是要挾,還是李定安確實有意于此,他都要進行一番勸說,即便不能成功,其實也沒什么。
晉地也非是那么穩固,若其人威逼太甚,與李唐結好,先把你困在晉地再說……
國與國之間的爾虞我詐,在這里表現的很具體,承諾對于這些諸侯而言,都是暫時的妥協,絕對不會有永恒的盟約誕生。
王世惲很煩惱,可卻覺著這次算是來對了,同時心下也是感慨,曾幾何時,李定安此人可還是代州邊塞的一個小卒罷了,如今卻已讓人忌憚若此……
其實和劉斌差不多,一路上的所見所聞,讓王世惲對李定安其人的手段和野心都有了一個比較直觀的認識。
想到這些,王世惲不由暗嘆,他娘的,真是時無英雄遂使豎子成名啊。
不管他怎么想,溫彥博都挺高興,蕭銑,王世充,竇建德都不約而同的派來了使者,這只能說明,主公威名漸盛,使得眾人側目,儼然便是基業已成的征兆。
歡喜和驕傲時刻伴隨著溫彥博,讓他在與兩方使節交往的時候,愈發的從容了起來,覺著腰桿子硬朗了嘛。
啟程的時候溫彥博也費心不少,將岑文本等人夾在了隊伍中間,讓剛上任沒幾天的西河郡丞盧松年陪著,他自己則陪王世惲,云定興等人走在了隊伍前面。
一天之中,溫彥博必會親自來到隊伍中間,問候岑文本幾句,努力讓其人不覺受到了冷落。
一路走下來,溫彥博不覺勞累,卻歡快的很,因為他知道,和這些外來使節交往,會讓他的眼界更加寬廣,就如當初接待李唐使者的時候,他便受益良多……
可他絕對不會想著去做什么見鬼的使者,那不但是在拿性命開玩笑,而且,出使外間大多數不會是你多受重用,而是受了排擠和冷落的原因在作怪。
他這么想還真就不算錯,比如岑文本和劉斌,云定興等就是典型的例證,更古老一些的典故,蘇武牧羊,蔣干盜書,龐統獻計等,其實都帶著些這樣的色彩。
在隊伍前面,王世惲和溫彥博談笑風生,讓旅途顯得并不寂寞。
可待在隊伍中間車廂中的岑文本心情就非常不美好了,他的病其實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是還有些虛弱,連喝了多少天的湯藥,讓他也沒了多少的食欲,于是恢復的更加緩慢。
車廂中鋪的軟軟的,岑文本躺在上面,蓋著厚厚的狐裘,除了熱的額頭冒汗,間或咳嗦幾聲之外,倒也沒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到底是過了雀鼠谷,從介休到晉陽的一路上都是官道,很是平坦,車輛行走于其上,也就免了不少顛簸之苦。
岑文本眼巴巴的望著車廂頂部,多少有點無聊。
當然了,像他這樣的人,心總閑不下來。
可他和劉斌,王世惲都不一樣,對出使本身的目的已經毫無興趣……可以說,他的心胸本就不算寬廣,再加出使的原因也讓他心腸百結,此時險些喪了性命之下,剩下的就只有滿腹怨言了。
先是想著皇帝薄情寡義,實在令人心寒,接下來就對一路上的種種回放了一遍,心中不由恐懼無比,從荊襄到晉地,其實不算太遠,可卻弄丟了他半條性命……
幸好蕭皇后在晉陽,若是在大利城或是漠北的突厥牙帳,他岑文本哪里還有命在?
正思緒連篇之間,溫彥博醇厚的聲音傳了進來,“岑內史可還安否?”
這樣的殷勤探問,擱在李破身上早就應該煩了,定要拿些怪話出來讓人滾蛋,可岑文本卻感覺不錯,支起身子回道:“多謝溫兄探問,小弟覺著好的多了。”
隔著車窗兩人說了幾句,溫彥博才拱手道:“賢弟且安心靜養,離著晉陽也不遠了,待到那里,再請名醫為賢弟好好診治。”
等溫彥博離去,岑文本重新躺下,心里的一些念頭也愈加清晰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