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大事者,不謀于眾。
情況一如蕭閬所料,當有人詳細的敘說了得到的探報后,只稍微安靜了一會,便有人迫不及待的說起了自己的建言。
因為事出突然,眾人并沒有經過深思熟慮,也沒有相互商討過,所以意見并不一致,甚至引起了不必要的爭吵。
中書舍人張師范顯得很激動,他是江左有名的才子,唇舌便給,和人不斷的爭論,讓眾人煩不勝煩。
這樣的場景其實也不是第一次出現了,中書省在梁國大權旁落已久,無論是內史省還是尚書省都可以輕易的壓制他們,所以中書省的臣子們一直在努力尋求恢復中書的權威。
在一些大事之上,中書表現的尤其固執,不愿屈從于其他兩省,可一個兩個人的努力無關大局,只是拖延了梁國的行政效率而已。
蕭閬冷眼旁觀,在種種建言中體會著眾人的意圖,之外也在揣測著皇帝的心意。
周法明也與他一般,并不多言,只是和蕭閬不一樣的是,他認為半年多來說的已經夠多了,即便今日王世惲遠走帶來了變數,也并不足以改變他的立場。
議論紛紛間,殿中的氣氛持續高漲,眼瞅著戶部尚書齊蘊與中書舍人張師范爭的面紅耳赤,動了無名。
一個開始攻擊對方無才無德,只知道如布衣市井般斤斤計較,不足與言大事,一個罵對方好色之徒,只曉得在石榴裙下打轉,何曾有半點為國之心。
好吧,這兩位一個好色,一個慳吝,各自揭人短處,顯然間隙已深,不是一日兩日了,如今在天光殿中相互指責,幾如潑婦,讓眾人實實在在的看了回笑話。
笑話不怕看,可著實不是時候,偏題的厲害不說,殿中之人其實各個都覺臉上無光。
中書令吳文勝咳嗦了幾聲,睜著一雙好像剛睡醒的眼睛,慢吞吞的幾句話安撫住了像個斗士般的中書舍人張師范,那邊的戶部尚書齊蘊吃了虧,還想趁機窮追猛打討些便宜,卻在尚書左仆射周法明的深沉目光中敗下陣來,氣咻咻的住了嘴。
還好沒有動了拳腳……蕭閬嘲弄的想著,再想到之前諸王在時,一個個張牙舞爪,一言不合便要痛罵群臣的樣子,蕭閬倒覺著如今沒了那些粗鄙武夫立于朝堂之上,情形和諧了許多。
可他卻也忘了,有張繡,董景珍等人在,戰事上的事情哪容其他人插嘴,更不會有這么多的意見出現。
換句話說,諸王去后,梁國朝堂上的爭競反而更加激烈了,朝局趨于不穩,爭吵的時候漸漸多于合作……當然了,也許蕭銑更喜歡看到這種情形吧?
蕭銑俯視眾人,眉頭微微蹙起,并無喜怒流露,可熟悉的人都知道,他的心情不是很好,但絕對沒到惱怒的程度。
蕭銑也確實很放松,和蕭閬的感覺差不多,沒有了諸王的掣肘,他們的余黨也被清理的沒剩幾個了,他覺著朝堂上的氛圍變得舒緩了許多。
至于臣下們的相互指摘,也只是氣急之下,君前有所失儀,他向來自詡度量恢弘,并不會在意這些小小的冒犯。
當他擺了擺手,眾人便安靜了下來,蕭銑嘴角微彎,露出些笑意道:“前年王世充敗亡,去歲李淵身死,風云變幻,莫過于此……”
說到這里他嘆息了一聲,接著道:“今王世惲西投李定安,河南空虛有目共睹,半年來議論紛紛,也該有定計了,蕭卿,你向來智謀深遠,屢有卓見,不妨說說朕該如何呢?”
周法明聞言,皺眉看了看對面的蕭閬,心中道了一聲果然如此,皇帝的傾向已經很明顯了,他想用兵于河南,不然此時開口說話的就是他周法明了。
蕭閬順勢起身,躬身一禮道:“依臣之見,應盡快起兵,進據河南。”
說完直起身來道:“自至尊起兵以來,剿滅暴民,平朱璨于淮右,驅林士弘于江夏,之后輕徭薄賦,與民休息,積聚日足,遂百姓歸心,豪杰競相來投。
想昔日孫吳據有江南,常思北上中原,蜀漢領有巴蜀,也曾數出祁山,為何?江南富庶,巴蜀豐足,卻皆有偏安一隅之勢,若不能與人爭雄于中原腹地,早晚必為他人所趁。
前宋齊梁陳,皆有諸侯之姿,與人隔江而治,也不過一時之興也,今至尊承祖宗之志向,重又領袖江表,若不能奮戈北向,又與前朝何異?
眾人畏懼者,不過李定安之兵勢而已,杜伏威,竇建德也因于此,不敢進據河南,此正顯我威勢之時,怎能怯懦?
李定安兵鋒雖利,可以我看來,也不過逞兇一時而已,其人出身微賤,居于晉地一隅時還則罷了,今其方入西京長安,又得巴蜀,據傳西北李軌,梁師都也為其所并。
正所謂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以其卑賤之身而御豪杰之士,敗亡只在朝夕,還不自知,窺視河南,欲與我爭雄,此正其敗亡之始也。
所謂天予弗取,自受其咎……此時河南空虛,竇建德逡巡不入,我若揮兵取之,一來可震懾竇建德,二來或可借東都洛陽,引李定安東來,只需稍挫其鋒,關西群雄定會不甘蟄伏,擊其項背。
到得那時,掃平天下,只在須臾。”
殿中很多人都在點頭稱許,這也顯示出一個冬天的辯論誰占據了優勢。
即便周法明并不同意他的觀點,可在蕭閬準備多時的演說之下,也有些意動了,他和蕭閬其實是有著共識的。
那就是李定安新入關西,立足未穩,也就是說擴張的腳步太急,難免絆腳,此時正是對其用兵的好機會。
再加上杜伏威,竇建德都來信結盟,杜伏威也就罷了,竇建德肯定是被李定安給嚇著了,若不能趁此良機做點什么,他們還有何面目立于朝堂之上?
可他與蕭閬不同的是久經戰陣,之前很多的探報上都說的很明白了,潼關,弘農可能聚有重兵。
而從北邊天氣轉暖開始,晉地的糧草便在流水般運往關西,周法明可不會認為這些糧草都是給關西的百姓吃的。
種種跡象都表明唐軍真嚴陣以待,不論針對的是竇建德,還是梁國,此時用兵河南都意味著將面對一場大戰。
他真心認為即便李定安在關西立足未穩,此時與其在河南地面交戰也非明智之舉,如今天下精兵論起來,李定安當居其首。
和其交戰,勝了也是慘勝,之后恐怕也會為竇建德所趁,敗了那就不用說了……所以不如避實擊虛,全力入蜀一戰當有八分勝算。
而蕭閬所言又很動聽,若不趁此機會北上河南,被李定安占了先,形勢也會變得非常嚴峻,蜀中之戰也許還未有結果,這邊已經從河南南下江淮了。
到時腹背受敵……難道還去指望竇建德相幫?
一個冬天的時間,他一直無法說服皇帝和群臣同意他的戰略,關節上其實就在于此,東都的誘惑力只是其中一個因素罷了。
蕭閬語畢,再次向皇帝施禮,回去安坐,眾人表情收入眼底,他在心里已經自得的道了一聲,大局已定。
蕭銑也已然不再掩飾自己的心意,臉上笑意大盛,“卿之所言,甚合朕意……”
接著轉頭看向周法明,“周卿可還有何話說?”
周法明知道皇帝心意已定,這個時候再說什么入蜀之類的話題,恐怕就有不知進退之嫌了,想想張繡的下場,周法明暗自嘆息了一聲。
“臣以為至尊若有意揮兵河南,有些事必先未雨綢繆才好。”
蕭銑稍稍松了口氣,周法明還是難得,不像張繡等人一般,只知道耀武揚威,絲毫不顧君王臉面。
笑著點頭道:“卿家向來知兵,有話盡管道來。”
周法明沉吟片刻,組織了一下語言道:“竇建德屢屢傳信于我,倍言結好之意,可我一旦進兵河南,其便于我大軍側后……空言無益,不如讓他獻出虎牢,也好防其反悔。
即便竇建德不允,也當讓其出兵,共御大敵,絕不能讓其坐觀于側,相機而動。”
相比蕭閬那些空泛的言語,這才是戰略上的切實意見,蕭銑點頭應了,在他看來,竇建德稱臣是早晚的事情,如今指使其做些事情,還不輕而易舉?
周法明又道:“河南歷經戰禍,早已滿目瘡痍,諸郡縣大多荒蕪,只有少數還在維持觀望,此去大軍無法就地進食,糧草便成重中之重。
李定安麾下盡多邊地騎卒,往來沖突,斷人糧道乃是常事,所以必須先在洛陽囤積糧草,不然戰事稍有不利,必定為其所困……”
蕭銑再次點頭,“大軍未動,糧草先行,卿想的周到。”
周法明還想再說,可瞅了瞅蕭銑的神色,又把話咽了回去,這不是討論戰陣之事的好地方,皇帝也不耐煩聽這些……他有點著急躁了。
于是躬身道:“倉促之間,臣未慮太多,待之后臣召集眾人,商議之后再上奏于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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