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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5章絕世

  三月間,長安北風漸止。

  淅淅瀝瀝的一場春雨過后,長安的空氣中終于蕩漾出了春天的味道。

  平康坊的一處院落之中隱隱傳出琴音,左鄰右舍都知道,這里的主人是長安琴藝大家呂鄉君的新居。

  平康坊緊靠皇城,離著東市也不遠。

  自從呂鄉君得成國夫人蕭氏喜愛,便不再開門迎客,同時也從彩玉坊搬了出來,落腳于平康坊。

  實際上她已經成為了成國夫人府的門客,脫離了原來妓子的身份。

  這種身份上的提升和躍遷對于呂鄉君來說其實并不困難,有一技之長,又事涉文雅之事,很容易便能得人認同,實現社會地位的提升。

  文人喜歡這種調調,百姓們也喜聞樂見,其實當世的文人還有另外一個身份,那就是貴族。

  像馬周那樣毫無跟腳的人少之又少。

  呂鄉君名聲在長安愈發大了,上門拜訪的人也越來越多,是非卻少了起來,成國夫人的護短行為讓貴族的浪蕩子們噤若寒蟬,不敢再來招惹。

  實際上此時呂鄉君完全可以住進成國夫人府中,享受一下門客的全部待遇。

  但呂鄉君喜歡隨遇而安的生活,不愿受到太多的拘束,成國夫人也沒氣惱她不識抬舉,便也由著她了。

  只不過彩玉坊那樣的煙花柳巷所在卻不能再住,畢竟事關成國夫人的臉面,呂鄉君也只能比較遺憾的結束了自己的賣藝生涯。

  從這里可以看的出來,她不很情愿,只是長安貴族的霸道確實把她嚇壞了,不得不尋個可靠些的大樹來抱一抱。

  當年她在江陵城中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大多溫文爾雅的江南官員們雖說無能了些,可對待百姓以及她們這些從事賤業之人的容忍度非常的高。

  尤其是像呂鄉君這樣名聲在外的名妓,大多都能以禮相待,即便有人仗著權勢想要相強于人,也會遭到大家的口誅筆伐,最后鬧的灰頭土臉的也不在少數。

  哪像長安貴族這么張牙舞爪,肆無忌憚。

  此時宅中的靜室之中,呂鄉君正在撥弄琴弦,她那稍顯粗重的眉毛緊緊皺起,幾乎鎖在了一處。

  一雙明亮的眸子中裝滿了燥郁。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

  琴臺之上放著一張紙箋,上面的字跡秀氣而又端正,這是她在成國夫人府中抄錄回來的詩詞。

  還有個別致而又新穎的詞牌名,青玉案—元夕。

  此為皇帝元夕之夜專為皇后娘娘所做,若非成國夫人親口所言,呂鄉君是絕對不會相信一位帝王會作出這樣的絕世佳句出來的。

  就像是仙人臨世,觀看了人間煙火,然后留下筆墨這才飄然而去……

  想到這些,呂鄉君向往沉醉之間,又夾雜著郁悶,在心里第一千遍的嘟囔著,狗皇帝也不知占了誰家的詩作,拿出來顯擺。

  作為南人,對于毀掉了她在江陵的平靜生活,讓她再次品嘗離亂之苦的大唐皇帝自然是沒什么好感可言。

  當然了,蕭銑立國也沒幾年,呂鄉君這些人遠談不上什么亡國之人,他們只是大唐統一天下的過程中的小人物罷了。

  只能一遍遍的隨波逐流,一如當年李破初初南歸之時,根本無法掌握自身的命運。

  對于呂鄉君來說,見到這樣的好詞,不管是誰作的,自然都要有相匹配的絕世之曲和之,不然的話,她便會坐臥難安。

  看看她那日漸明顯的黑眼圈就知道,她已經很長時間沒有休息好了,滿腦子都是花燈滿街,星空如洗的景象,更難為人的是每次她都會出現在燈下,成為眾里尋她千百度中的那個她。

  女人的感性融合在藝術當中,對這樣的傳世佳作毫無抵抗之力,代入感好像強烈的根本不由她自己做主一般。

  而越是如此,配曲越是艱難,她需要靈光一閃間的頓悟,還有那與作詞之人靈犀一點的相通。

  現在她便從那華麗的不似人間的詞句當中體會到了無法形容的孤獨。

  星光璀璨,欲落如雨,燈火通明,宛若游龍,人潮如織,摩肩擦踵,可在這繁華背后,作詞之人行于長街之上,卻不與眾人相同,尋尋覓覓,茫然無措。

  詩詞越是華麗,越能顯出其中之孤寂,無有所始,無有所終,無有所依,無有所存,孤獨之中,憤懣之情卻噴薄欲出。

  呂鄉君的眼神漸漸迷離了起來,淚光正在她眼中閃動,未幾淚水便從面龐上滑落下來。

  她無疑是當世最頂尖的藝術工作者之一,擁有著杰出的探索,共情的能力。

  像魏征就被表面的華麗所惑,不能體會詩詞中深層次的意義。

  呂鄉君經過多日的研磨,便已踏入了作者的內心深處,后來人都知道,這種情況其實比較危險,弄不好就要留下精神上的疾病。

  探究到這里,呂鄉君已是沉溺期間,不過她還是無法想象,皇帝怎么會有這樣的心境?

  天子高居于九重之上,確實會感到孤獨,但絕對不會演變成無可奈何的憤懣。

  即便天子癡情如許,但他有后宮佳麗三千,又和皇后結伴多年,不需要去尋尋覓覓,找那心靈上的寄托。

  也正因為這個,她十分確定的認為應該是皇帝無恥的偷取了別人的杰作,來裝點自己的名聲。

  李破要是能聽見她的心聲,估計要豎起大拇指,道上一聲,你真牛x。

  到此,在她想象之中,這首青玉案已經透出了一絲詭秘的味道,撥開華麗的外衣,里面包裹著的東西是如此的冰冷而又令人心神悸動。

  這種表里不一,截然相反的偏差,幾乎讓人無所適從,呂鄉君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詩句,也從來沒有體驗過這樣的情緒。

  她木然良久,才驚覺已是淚流滿面,用手胡亂的擦拭了一下,手指按在琴弦之上,卻怎么也無法彈出任何的音符。

  恍然之中她好像明白了,如果她能譜出此曲,她的琴藝必將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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