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囊聶還是稍微有那么一點的節操的,至少他沒有把吐蕃作為投名狀送給大唐皇帝陛下的意思。
他有那個能力嗎?那可說不準,出身香雄部的他代表的自然并非他一個人,就像已經死去的齊勒布一樣,身后都有著利益相關的群體。
而這無疑也影響到了囊聶的最終選擇。
說起來囊聶并非一個很有決斷力的人,當初齊勒布率軍北上涼州的時候,他就猶猶豫豫的存了觀望之心。
打的算盤其實就是齊勒布若是能在低地站穩腳跟,那他就會帶人上去爭搶功勞和好處,若是齊勒布遭遇了挫折,那他也能保存實力。
等到朗日輪贊派人召他回去的時候,他又猶豫了,還是想看一看,不愿冒然參與到邏些城的政治斗爭當中去。
而朗日輪贊的死訊傳到高地,他更是打定主意按兵不動,就這么在高地上渡過了一個冬天。
這些決定如今看來好像很是英明,躲過了兇險。
可作為吐蕃在高地的大軍統帥,可以決定吐蕃國運的人物之一,這些看似明智的選擇其實都表明囊聶這人缺乏當機立斷的魄力。
如果把他放在隋末亂世的背景之下,這支吐蕃孤軍更像是攻打潼關受挫之后的段達所部,鬧著鬧著也就沒有了任何的選擇。
程大胡子給出的建議只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罷了,前提條件早已具備,那就是囊聶漸漸失去了對于這支孤軍的掌控。
不去低地就食,過上幾天這支吐蕃孤軍自己也就潰了。
吐蕃人缺乏凝聚力的缺點在這種局面之下被放大到了極限,即便是決定去到低地投靠大唐,想要在旅途中間全須全尾,其實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很快在囊聶的話語當中,程知節就察覺到,囊聶根本不可能再率軍回到南邊的吐蕃,這和他之前的估算有著非常大的偏差。
與其說是他勸服了囊聶,不如說是囊聶已然別無選擇。
兩人說的越多,程知節漸漸也開始心驚肉跳了起來,一個比較悠閑的冬天過去,好像突然間局勢就變得兇險了起來。
這其實不怪程大胡子不夠敏感,沒能在與吐蕃人交往之中事先察覺到危險所在,而是大部分吐蕃人自己也還沒意識到他們已經來到了懸崖邊上而已。
這要是換做是唐軍,將領們肚子不定裝了多少主意,軍中估計早已謠言四起,軍心動搖了,而吐蕃人則不然,他們并沒有那么的花花腸子,眼界上也不足以和唐軍將領們相提并論。
只是如果當他們真的鬧將起來,你就算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難以控制住這些暴躁的家伙。
程知節打起了精神和滿腦門官司的囊聶商量了半日,最后程知節不得不勸著囊聶把侯君集叫了進來,他覺得這廝鬼主意還是比較多的……
他和侯君集搭檔在一起,一直都是他程大胡子負責交朋友,拿主意,侯君集則能給他查缺補漏。
換句話說,侯君集的才能確實在程大胡子之上,這就是科班出身和野路子出身的區別所在。
野路子出身的人思維沒有定式,行事往往天馬行空,充滿了想象力,科班出身的人出色之處常常在于處理實務上,因為他們更有經驗和積累。
屋中,侯君集大致上聽了聽程知節給他介紹的情況,再結合這個冬天里了解到的東西,幾乎一下就明白了當前所面對的局面。
他看了看囊聶,接著便用漢話對程知節道:“哥哥有幾成把握他所言為真?一個冬天,如今才想著投效大唐?是情勢所迫還是另有隱情?
哥哥想過沒有,他們一旦去到涼州,范總管他們會如何相待?表功之時咱們又于此事之上有何干系?”
程知節不愿意跟侯君集商討大事的原因就在這里了,他覺著侯君集想的太多,常常和娘兒一樣在人耳邊碎碎念叨,沒有半點豪杰氣概。
這會他就滿不在乎的搖了搖頭,“賢弟計較太多,咱們來吐蕃為的什么?有了機會就得抓住,若是瞻前顧后,那還成得什么事了?
趕緊給俺想個主意出來,管他說的是真是假,等他們去到涼州,你就算信不過范文進,不還有張倫,龐玉呢嗎?
瞧這些吐蕃人的樣子,難道還能翻了天去不成?
至于功勞不功勞的,賢弟放心,只要咱們能活著回去,功勞一定少不了你的,俺和至尊是什么交情你又不是不曉得……”
侯君集被他說的哭笑不得,心說俺是那種計較功勞的人嗎?你這可把俺瞧的小了,而且你快拉倒吧,若至尊對你有半點情義,俺就把這雙眼睛挖出來。
兩次被程大胡子硬生生拉上賊船的侯君集可不好糊弄,只不過上了船的他可也斷不敢讓船翻了。
一旦大家都落了水,怎么看這個大胡子的生存幾率都比他侯君集要高上不少。
腦海中轉著千般念頭,再瞧囊聶之時,便有些傻乎乎的感覺了,讓兩位外邦使節來出主意的大軍統帥,還能聰明到哪里去?
只稍稍沉吟,侯君集便道:“既然如此,那俺倒是有些主意。”
程大胡子比囊聶還不耐煩,“有什么趕緊說來聽聽,主意不好的話可糊弄不住他啊,人家好歹也領兵了好多年了,心眼也不少呢,別當人家是傻子來的。”
侯君集好懸沒笑出來,當著和尚罵禿驢,你可真行。
囊聶看著兩個人在那里擺活,心中煩躁不已,覺著應該學一學說話了,不然以后的日子沒法過,別人當面罵你你都不知道人家說的什么。
侯君集語言天賦明顯不如程大胡子,在伏俟城待了這么久,努力學習之下,也就能簡單的說上幾句吐蕃語,所以還得讓程大胡子當翻譯。
他轉頭面向囊聶,說道:“瑪本,要俺說啊,當今危局有二,一來,國中內亂,大軍孤懸于外,糧草無法措置,軍心不穩。
二來,瑪本即便生出投唐之意,我看其他人還不曉得瑪本心意吧?所以一旦有人懷有二心,便有叛離之險。
瑪本覺得俺說的對也不對?”
言簡意賅,句句切中要害,囊聶聽了程知節的翻譯,當即點頭道:“我們的家園離這里很遠,離開久了難免有人想家,如果不是回不去了,我也不會想著帶領他們去低地。
唉,漸漸遠離了神明的我們,必將受到懲罰……
遠道而來的智者,請繼續說下去吧,我從你的話語當中聽到了希望。”
侯君集眨巴著眼睛,心里有無數頭草泥馬奔跑而過,最后只留下了一句話,真他娘的是見了鬼了。
“既然瑪本此意已決,俺倒是有些主意能解此危局,讓瑪本率軍平安去到低地,其實就算瑪本想要回去吐蕃也非難事。”
侯君集就是想的多,還想試探一下。
已經淪為狗翻譯的程大胡子瞪了侯君集一眼,卻還是把話翻譯給了囊聶聽。
囊聶明顯有所意動,但他想到一旦回軍吐蕃,卻還得在香雄部和雅隆諸部間做出選擇,又無法取得貴族們的信任,很可能就算不死,也要和父輩那樣,參與到部落仇殺當中去的時候,囊聶也就沒了那么多的想法。
畢竟他是在跟隨朗日輪贊一同建立吐蕃的戰爭中成長起來的將領,一直以來都是吐蕃的中間派,對各部有所警惕,卻不如香雄的老貴族那樣,時刻想著復國。
侯君集得到了肯定的答復,才干脆的進入正題。
“雖有諸多困擾之處,可大軍猶在,瑪本其實不用如此憂慮,先不忙聚攏親信宣明行止,大軍過了一個冬天,首要之事在于糧草。
以我看來,不如先率軍掃蕩高地各個部落,收集糧草,穩定軍心,我想應該沒有人會不贊成的。”
囊聶沉重的點著頭,這是個辦法,可卻并不能解決問題……
程大胡子看著侃侃而談的侯君集倒是放下了心,這廝還是有些本事的,他和囊聶商討了半日,這些法子倒是都想過,思路卻絕對沒有這么清晰。
嗯,帶著這廝來吐蕃,果然是做對了,關西人能稱雄天下這么久,確實有其道理。
侯君集接著道:“待軍心稍穩,接下來便要鏟除異己,瑪本領兵日久,應該知道誰才是禍患。
攻打高地各部的時候,盡可在亂中除之,僥幸活下來的,也能以細故殺了,孤軍在外,卻能維持至今,俺相信瑪本掌軍必有手段,也就不再多言了。
之后聚集心腹,收攏兵權,宣之于將士,就說國主已歿,現任贊普年紀幼小,聽信讒言,想要殺了大家,我想沒人會引頸就戮吧?
再不成,那就可以任由那些急于回鄉的人自去也罷,嘿嘿,吾等正巧要去往吐蕃,讓他們護送一程也說的過去。
如此仁慈,我想瑪本定得擁戴,不知好歹之人必少,再定大軍行止之時,部下們也就無話可說了。
瑪本覺得如此行事可還成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