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槐花巷。
一顆張牙舞爪的老槐挺立在巷口,這顆槐樹據說是當年楊堅建造大興城時便被人栽種在了這里,至今也有四五十年的光景了。
槐中帶鬼,對于平民百姓來說有點不吉利,牢獄之地往往栽種槐樹,以鬼煞來鎮兇橫之人。
可槐又與魁相近,加之枝丫茂盛,比較受讀書人的喜歡。
所以槐花巷中住著的多為讀書之人,當世能夠讀書識字,那自然多為殷實之家,槐花巷中便又帶著幾分貴氣。
槐花巷口這顆老槐,更是槐中長壽者,如今還郁郁蔥蔥,絲毫沒有老態,就更顯珍貴。
褚遂良帶著幾個從人來到巷口老樹之下,翻身下馬,抬頭稍稍打望,便下馬恭恭敬敬的拜了一拜。
他的幕僚張文功就奇怪的問道:“東翁為何拜它?此樹有何神異之處不成?”
褚遂良心情不錯,上前拍著老樹那斑駁的樹干,抬頭看著發了新芽,翠綠一片的樹冠,感慨的笑道:“它年歲只比吾父稍小,是俺的前輩,且它能蔭佑一方,吾輩官場中人自然要敬它一敬。”
說完他的目光又在巷中逡巡一番,“當初俺與阿爺來到長安后,便一直居住于此,嘿,今日歸來,卻已換了一番天地……
以前這里每到夏末,槐花飄香,巷中的李公就會派人采摘來釀槐花酒,釀成之后每戶一壇,想不收下都不成。
阿爺才高,得人敬重,鄰里讓子弟時常前來拜訪,阿爺很是感激,天氣暖和時閑來無事,便在這樹下設席,教授巷中孩童學問。
那幾年啊,外間刀兵四起,可槐花巷中卻是民風質樸,一片祥和……”
從人們聽了,紛紛感嘆的上前給老樹行禮,讀書人的事情,要的就是一個雅字,褚遂良看著這一幕,眼睛不由濕潤了起來。
這時巷中一戶人家大門打開,三個人牽著馬陸續行了出來,當先的是個年輕人,一身官服,腰間帶刀,頗有氣度。
他看著巷口的一群人愣了愣,一群外鄉人在拜老樹,有點怪異,只是他要去上值,也沒打算多管。
打了個照面的工夫,褚遂良卻是沒有認出年輕人身上穿的官服是哪個衙門的,但他還是微微一笑,欠身施禮。
年輕人也不失禮,大方的點頭示意,也抱了抱拳,笑道:“閣下是尋人?”
褚遂良道:“俺以前就住在此處,不過幾年未歸,以前沒有見過賢弟,是新遷來的嗎?在下錢塘褚遂良,敢問賢弟高姓?”
當年褚亮父子倉皇出京,因為得罪了獨孤氏,褚亮是不打算回長安了,對房產什么的都無掛礙。
可褚遂良年紀輕輕,很有野心,他覺得自己將來還會回到長安,所以勸父親把房宅保留了下來。
年輕人此時也看出來了,眼前這位一身的官氣,于是也不急著走,笑著道:“原來是巷尾人家的主人歸來,失敬失敬。
在下襄陽公孫安,確是剛搬來不久,褚兄這是……回朝述職?”
官場中人搭上話,如果大家都沒什么名氣的話,差不多就是這樣一個程序。
“竟是黃帝苗裔,失敬失敬,俺在外為官數載,今日正是回朝述職來的,頭一個見到的不是當年故人,卻是賢弟這樣的俊秀人物,實在是有緣的很啊。
不若等俺安頓好了,做東請賢弟過府一敘,不知賢弟肯賞光否?”
公孫安看他氣度不凡,今后又是鄰居,便很是爽快的應道:“褚兄不用如此客套,大兄歸來,應是小弟來給褚兄接風洗塵才對。
這會俺要去上值,不能好好說話,等俺下值了,再登門相請如何?”
褚遂良笑著連連點頭,他還真就沒想到,回到長安后第一個攀交情的人竟是個新搬來的鄰居。
長安這個地方還是和以前一樣,總是能發生一些有趣的事情。
“那俺就卻之不恭了,就是敢問賢弟如今身居何職?看這官服,頗為威武,不過俺這眼拙,還真不認得。”
公孫安抱拳道:“褚兄許久未歸,難怪如此,俺在新成的羽林軍中任職,忝居羽林將軍一職……”
褚遂良心中一驚,他見公孫安如此面嫩,最多也不過是二十啷當歲的年紀,聽其話音,已是一家之主。
這在貴族群體當中并不罕見,可能是庶出或者是次子之類不能繼承家業的人物。
官職肯定不高,最多最多也就是千牛備身……那可是大貴族門下子弟的待遇。
只是他真沒想到,終究還是把人給瞧的小了,人家竟是個將軍,他不禁在心里叨咕,羽林軍重建了嗎?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那羽林將軍又是個幾品官?
參照以往的羽林軍建制,皇帝親軍的品級往往比平常官階權重一級,反正不管幾品,都比他官大。
褚遂良心里不由五味雜陳,想了一遍京中的英雄譜,也沒找出一個姓公孫的世族出來,不自覺的對公孫安生出了幾分好奇。
又客套幾句,定下相會之期,公孫安告辭離開。
褚遂良收拾心情,他此次回朝述職得益于并州總管王慶的保舉,其實還是他父親褚亮使了力。
當然了,也得他自己做出些成績。
元貞三年皇帝北巡的時候,他領頭修繕了晉陽行宮,得到了皇帝的召見。
之后他又與顏相時等人把晉陽書院建了起來。
任職晉陽令期間,在晉陽的治安以及與北方突厥的往來貿易上面,他也有所建樹。
總的來說,一任晉陽令做下來,稱得上卓有政績,去年吏部考功,褚遂良便在優等之列,又得王慶保舉,今年晉升是水到渠成之事。
選擇其實不少,只不過他自己選擇了回京述職,打算入朝為官而已。
在此事上他和父親褚亮有些分歧,褚亮覺得兒子此時入朝為官為時尚早,應該做出更多的政績來,增加資歷為上。
褚遂良據理力爭,所謂兒大不由爺,兒子太有主見,褚亮這個父親也不好阻攔。
尤其是父子兩人都一致認為,回京的危險性比當初要小的多了。
當年褚亮參與了誅殺獨孤懷恩之事,大大得罪了獨孤氏,可現在獨孤閥的閥主又換了人,心眼很小,睚眥必報的獨孤修德已死,獨孤羅一脈重奪閥主之位。
當年那些恩恩怨怨,應該是沒幾個人記得了,只要你別往人家眼前湊,或者大著一張嘴巴跟人吹噓此事,誰又會在意他們褚氏父子?
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過后,褚遂良這才啟程回京。
回到當年舊宅,留下來照看宅子的兩個仆人還在,就是主人常年不歸,仆人過的比較凄慘,也無法照看周全。
三進的宅子,不大不小,褚遂良不顧旅途勞累,在宅子各處轉了轉,指使人進行打掃整理。
天色黑時,他還帶著兩個仆人去把當年藏下的銀錢挖了出了,就埋在巷口的老槐之下。
父子兩人顛沛流離多年,心眼也多,藏東西是把好手,埋下的也都是不好攜帶的金銀珠寶。
銅錢那東西不能藏,改朝換代之下,很容易就變得一文不值。
褚遂良比較欣慰,東西都還在,這么一來接下來的一兩年當中他在京中就不愁花銷了。
一夜無話,第二天起來他也不急著去吏部述職。
為官多年,他知道此時去吏部會吃虧的,他不是什么高官,吏部那里的官員能耍弄的手段太多,悶頭去述職,即便有王慶的保舉,也不定會得到什么職位呢。
他需要做的就是為自己的仕途奔走一番,得個確切點的消息再去吏部說話,還不能拖的太久,回京述職的官員一般都會有一到兩個月的緩沖,過時不候。
如果把你定在棄官之列,那就糟了,除非你隱居山林不再露面,不然把你弄進大理寺沒商量。
褚遂良計算著時日,不緊不慢的先把宅邸清理了出來,說明他心里早已有底。
第二日晚間,公孫安如約而至,親自上門請他過府喝酒。
褚遂良欣然赴約。
公孫安也是剛剛搬過來,閑談之中褚遂良知道,這人以前是千牛備身,就常年住在宮中為千牛備身就近值守而建的集體宿舍里面。
褚遂良就更詫異了,千牛備身這個群體他不是沒接觸過,大多都是世族子弟充任,可沒說有人會將千牛備身們暫歇之地當居所,公孫安這是什么情況?
不過轉念一想皇帝的來歷,褚遂良也便釋然,如今的皇帝親軍和以前哪能相提并論?新舊交替之時,皇帝用的自然都是信得過的人。
想到這些,他就又熱情了幾分。
公孫安對這位談吐不俗的褚兄也頗有好感,他之前打聽了一下,他要是打聽褚亮為誰,說不定還有人記得,可褚遂良嘛,那是誰?
褚亮父子想的不錯,即便他們現在到獨孤氏的門前去自報家門,估計人家也不曉得褚遂良是哪個了。
所以公孫安也不曉得褚遂良的來歷。
兩人到了府中,酒菜已經準備停當,公孫安作為主人,先就舉杯相敬,“來,俺敬褚兄一杯,以后隔墻而居,多多來往,相互也好有個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