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玄齡離開營帳的時候,已經是月上梢頭的時候。
黃河邊上的月色,古老而又蒼涼,房玄齡卻無心欣賞,他讀書的時候喜歡讀史,當年考秀才科的時候,也是明史類的文章做的非常出色。
這一點成就了現在的房玄齡,因為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當官的人以前人故事為借鑒,總能少犯下些錯誤。
而每個人都有所偏重,所謂寸有所長,尺有所短,沒有誰能完美無缺。
像房玄齡也是如此,詩才之上也只平平,文章做起來也遠不如岑文本等人出彩,在文壇上的地位一直不如人意。
但要論起為官來,房玄齡就頗為自信,朝中大事小情,在他眼中都是有跡可循,更何況他還長了一雙慧眼,識得世間英才。
當年秦王府中的一干人等,多數都由他來舉薦,事實也證明,他舉薦的那些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庸碌之人。
而房玄齡也希望自己能成為前隋名臣高颎那樣的人物,但卻絕對不希望落得高颎那樣的下場。
只是命運之事誰也做不得準,反正歷朝歷代,才能越大的人,下場多數都越是凄慘,前隋的時候這樣的例子數不勝數。
秦漢以來也沒兩樣,讀的史書越多,人心越冷,所以房玄齡給自己定下了一些行事原則,并一直堅守之。
房玄齡沒有急著回去休息,漫步走在河灘之上,滔滔河水在旁邊奔流而過。
這里已經是正經的塞外之地,也就是中原人常說的云中草原。
往東走,就會進入云中草原的腹地。
往西北,則直通傳統意義上的漠北地區。
這地方并不是什么兵家必爭之所在,幾乎沒有戰略意義,漢時曾在北邊不遠處修建了一座云中城。
數百年過去,如今怕是都尋不見什么遺跡了,這里對于中原王朝而言,還是太遠了些……
房玄齡稍一追思,便回歸了現實。
他隨行出京比較匆忙,不用問就知道是皇帝臨時起意,他才得隨皇駕北巡。
一路上他都在想著此行對于自己意味著什么,這兩年他任職吏部侍郎,除了日常吏部的政務之外,他和顏師古兩人就是在做一件事,削減冗官。
從地方到朝中,兩年多時間下來,經他和顏師古之手罷免的官員已有數百人,報斬的也有一百余人之多。
雖然還比不上前隋屈突蓋那么過分,卻也差不許多。
得罪的人太多了,從朝中到地方,罷免一個,也許就能得罪兩個三個,甚至是一群人。
若非有皇帝背書,又有三省高官支持,他和顏師古肯定是千夫所指,下場不問可知,可即便如此,風頭好像也是越來越不對勁。
最近發生的科場弊案就是征兆之一,直接牽連到了他房玄齡。
前些日子,顏氏的一個族老病故,顏氏就在摧著顏師古回去奔喪,顏師古無奈之下,只好上請回鄉。
在省中就給駁了回來,尚書左仆射溫彥博把顏師古招到省中,對他說親戚之喪,不必親至……
顏師古回來就請他過府飲酒,席間唉聲嘆氣,喝的多了,還開了句玩笑,說這事是你房喬提出來的。
此事有益于國,俺顏師古又敬你為人,所以愿意鼎力相助。
大致的意思就是你房喬可要頂住啊,這事是你起的頭,你房喬要是敢半道上撂挑子,俺顏師古跟你沒完。
房玄齡心有戚戚之余,心里卻賭了一口氣,愈發不愿退讓。
那些陰私手段他沒怎么放在心上,幫人在考場作弊?凡是有腦子的人,都不會認為他房喬會做出此等事來的。
督查寺的御史若敢參劾于他,哪怕當庭抗辯,也不能讓他們如意,吏部侍郎不做滿一任,他還就不挪地方了。
之前裴世清辭官,他就老大的不滿意,覺著裴氏中人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實則不堪重用。
在關鍵時候,總想先保全自身,再有才干又能如何?
至于裴世清是不是想保全自身,還是年紀老邁才想著辭官歸養田園,那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情,反正房玄齡就認為,裴世清在此時辭官,定是存了畏難之意。
他的看法不能說不對,裴世清年紀老大,想要保全令名,不想給兩個野心勃勃的后進之人頂缸,也是情理之間的事情。
而王澤繼任之后,自然是先要適應一下吏部尚書的職位,管不了那么多的事情,更不會方一上任,就把兩位侍郎引為心腹,毫不猶豫的替他們來撐腰解難,那樣的話在政治上就太不成熟了。
所以在事實上也就造成了裴世清離任之后,房玄齡和顏師古兩人壓力倍增。
此次房玄齡隨駕北行,房玄齡倒也清楚,離開京師一段時間,對他是有好處的,皇帝給予的是一定程度上的信任和維護。
房玄齡在河邊負手而立,幾個護衛散開在周圍,看著大半夜還要這空曠之處閑晃,不去休息的房侍郎。
走了這么遠的路,大家都是走的欲仙欲死,趕緊睡上一覺才是正經,在這里亂走,怕不是有毛病吧?
房玄齡倒是沒有什么精神類的疾病,只是心事太多,散步排遣一下而已。
他的詩才也不太夠,塞外的月色自與中原迥異,此情此景也頗有意境,可惜他吟哦不出好的詩篇出來。
皇帝出塞之后,跟臣下們商議的就都是與突厥有關的事務了。
方才問的那些事關西突厥王賬,作為吏部侍郎,答對的可還好嗎?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呢?應對東西突厥的大策前些年應該就已經定下來了。
至于是誰參與制定的,房玄齡不太清楚,只不過臨到出行,有人給他送來了一些記錄之類的東西,讓他明白此行前后之因由。
那里面自然是記錄著一些有關朝廷應對突厥的國策,支持突厥王庭重回西域就是其中之一。
即便他是吏部侍郎,已經進入到了朝廷高官的行列,看過這種政策性的資料也讓他有耳目一新的感覺。
有很多東西朝廷都是一直秘而不宣。
比如說這些年跟突厥交好,大家都知道此事,可到底為什么要與突厥交好,大部分人其實只是看個表面,深究下去也是眾說紛紜,朝廷也沒有給大家一個明確的說法的意思。
此時考驗的就是各人對朝廷大勢的判斷力,如果你能把住脈搏,順勢而為,那么在仕途上就很可能會更進一步。
為官之人到了房玄齡這個地步,這一點尤為重要,若是你連朝廷政策的大方向都把握不住,可能仕途也就止于此時了。
而房玄齡在營帳之中的應對,正是基于自己對朝廷大策的理解而做出的反應。
皇帝是如此的胸有成竹,再加上對之前那些國策的強硬執行力度,于是房玄齡大膽進言,做出他認為符合皇帝預期的答對。
好像是做的對了,皇帝令他擬詔,斬殺西突厥來使,只不過方法上……讓他沒辦法多做評價。
不過他還是體會到了國與國之間交往的兇險之處,來的可是西突厥王子,前些年人家來的時候,皇帝還設宴款待過他們,足可謂待之甚厚。
幾年之后再來,卻是連皇帝的面都見不到,便要奔赴黃泉。
為官這么多年,房玄齡已經見過太多的險惡,可在皇帝的目光注視之下,在皇帝道出那聲斬字之后,他還是覺著有些后背發涼。
讀過那么多的史書,房玄齡清楚的很,凡雄才大略之君主,往往都是無情之人。
皇帝如今還不到四十歲,精力勃發,年富力強,不是李淵能夠相比的,李淵當政關西那會,任由兒子,臣下們相互攻訐甚至是殘殺,在仁厚的名聲之下,盡是鮮血尸骸。
當今皇帝呢,自起兵以來,平定諸侯,統一天下,那才是剛剛開始,出兵東海,弭平數國。
同時順手把山南納入大唐之下,相比之下,掃清南蠻之亂,平復嶺南,復收林邑,逼迫扶南,真臘來朝等事,都顯微不足道。
之外與突厥王庭交好,讓北方邊境紛擾平息了有很多年了,如今又圖謀起了西突厥。
如此的功績,歷朝歷代已是少有君王能夠相比,秦皇漢武之事業幾乎已是觸手可及,就算秉性無情一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嘛……
想到皇帝的豐功偉績,房玄齡與有榮焉,心臟也蓬勃的跳動了起來,所謂君明臣賢,將來大有可為啊。
再說了,皇帝也不是那么無情,開國功臣們都還在,好像也沒誰遭到疑忌,就算他房玄齡,也得了關照,并無商鞅,晁錯之憂。
房玄齡緊了緊衣襟,塞外的夜晚還是有些冷,房玄齡有點頂不住了,回身準備去自己的營帳中好好睡上一覺,并自嘲的想著,自己這是在胡思亂想什么呢?
不論是削爵,還是如今的削減冗官,還有之后早已擬定的整飭吏治,都是得罪人的活計,別人也許做不下來,他房玄齡卻一定能做下來的。
這一遭獨木橋只要能走過去,前面就是金光大道。
而且如今的煩擾雖然讓人憂慮,可也不是沒有好處,家里的母老虎就溫柔了許多,生怕再惹他煩惱,平日里更是沒有一句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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