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女人漸漸放肆起來,李破收斂了笑容。
這里是太極殿,可不是打情罵俏的地方,這女人在外面野慣了,估計還有鮮卑人當年入主中原,事事高人一等,總是作威作福的原因在里面。
李破不打算再說什么廢話了,能夠親自接見她,已是給了她好大臉面,之前幾次派人前去迎接,其實是在告訴她,大唐對高昌頗為重視。
若她不能體會到其中含義,只想著對大唐有所求,卻不想付出一點代價,那她真的是來錯了地方。
“如今世上能難得住朕的事情確實不多,只是朕為天子,萬事都要審時度勢,不能像楊廣那么想到什么就做什么,那如何能取信于天下之人?
高昌國王麴文泰和你一道來朝,過上一兩個月也就能到長安了,朕覺得你應該想好了再跟朕說話。
有所求是好事,若天下人萬事不求于人,哪還會有大唐?哪還會高昌?可朕不是有求必應的菩薩,再說了,菩薩還要香火呢,朕要的是什么,你心里得有數。
不然來此相見,只說些閑話,豈不等同戲弄于朕?”
這話說的慢條斯理,卻有千鈞之重,翻臉如翻書,就差明白的告訴宇文玉波,先少來套近乎,跟你和風細雨的說話,那是朕的涵養。
你若蹬鼻子上臉,真當朕是你家長輩?
如果是個聰明至極的人物,此時也能聽出這話的弦外之音,李破是在說,高昌之于大唐,螢火之于皓月也,沒有那么至關重要,所求太多的話,屬于得寸進尺,必有災殃降臨。
剛剛放松了一些的宇文玉波,時隔多年,終于再次感受到了君心難測的味道,之前覺得很好說話的皇帝一旦稍稍翻臉,撲面而來的都是生殺予奪的威嚴,和當年面見楊廣之時沒有什么兩樣。
唯一有些不同的地方在于,眼前這位君王好像愿意跟她講些道理。
不像當年,根本不容她說話,就已經稀里湖涂的成了狗屁的華容公主,然后又稀里湖涂的嫁給了一個老頭子,隨即踏上了去往西域的路途。
那時的她身不由己,彷徨無依,即便是生身父母,也不愿聽她哪怕一句哀求哭告。
多年之后重新回到中原,她是不想再體驗那種感覺了,就算身不由己,也當奮力掙扎一番。
宇文玉波甩開了臉皮,啪的一聲又拍在了地上,忍著疼痛和太極殿的地面又做了幾次親密接觸。
殿中的臣下們見她連連叩首,好像犯了什么抄家滅門的大罪過,大致上都是一個想法,外邦來人,卑微之處,當真是以此人為最。
皇帝還沒惱呢,你便如此做派,嘖嘖,果然不愧是在中原待過的前朝公主啊。
只聽宇文玉波悲聲道:“陛下明鑒,您如此威嚴,臣怎敢在陛下面前有所輕浮?只是……臣一見陛下就覺得十分親近,便也忘了面君之時的禮儀,萬望陛下恕罪。
臣與那麴伯雅父子貌合神離久矣,這才不顧冬日風雪先行一步來京,陛下應該知道的,臣生于洛陽,長在長安。
這些年身雖飄零,心卻在中原流連不去,楊廣昏庸無道,不顧親疏,只一味成全外人。
陛下如此英明神武,難道也想聽信外人的甜言蜜語,卻讓臣受委屈嗎?若真那般,不如現在就殺了臣吧,反正臣早已無依無靠,活在世上也沒什么意思。”
李破在上面探頭看了看,心說這出戲你演練了很多遍了吧?比竇光大,長孫無忌等人可要熟練的多,就是有點過火,我可瞧不出來你有活膩了的意思。
他見的人太多了,還各有各的說辭,宇文玉波這點本事可騙不了他。
他拍了拍桌桉,“起來坐下說話,動不動就跪,是哪里來的規矩?高昌的風俗嗎?中原不講跪禮,只敬天法地,前隋好像也是如此吧?”
宇文玉波爬起來,臉上帶著淚痕,身形卻還是比普通女子高大的多,看上去很是矯健,沒有一點柔弱姿態。
此時她終于捂住自己一片青紫的額頭,眼淚估計也是疼痛所致,一看就知道她沒醞釀出什么悲傷的情緒。
一邊揉著劇痛的前額,一邊暈乎乎的重新坐下,心里也在念叨,太極殿的地面什么時候這么堅硬了,若是她有那權勢,一定把地面鋪上一層西域的毯子。
嘴上卻還在不住的告饒,“陛下恕罪,臣也是一時情急,不過也不怪臣,高昌確實有五體投地之禮,比臣這個還要卑微幾分,只不過那是拜見佛祖的禮儀。
見國王的時候,平民百姓要磕頭的,臣在大唐沒了身份,給陛下叩上幾個響頭卻也應該,萬望陛下莫要嫌棄。
等臣在長安待的時日長了,重新習慣,學了新的禮儀,便不會在君前失禮了。”
她磕頭用的勁大,碰的腦袋暈眩不止,嘴里嘮嘮叨叨,連她自己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么。
等她清醒過來,抬頭看了看,見皇帝盯著她看,立即垂下頭,錘了捶高聳的大(和諧)胸脯,“陛下想要什么臣是清楚的,高昌緊鄰敦煌,通聯西域,地處要沖,所以才得看重。
臣在高昌有些親信可以指使,只是礙于名不正言不順,才受制于麴伯雅父子。
麴伯雅那人頗通漢典,恪守禮儀,那幾年來到中原,與人結交,暢談古今,并無妨礙,很是得人敬重。
前些年西域佛事漸興之時,伯雅不喜,遂據僧人于外,有臣在旁勸說,他對突厥王賬也很冷澹。
只可惜中原大亂,消息斷絕,高昌國小,卻也不得不奉突厥為主,那年伯雅去突厥王賬面見統葉護可汗,為供奉之事受了笞罰,回到高昌不久便病故了。
麴文泰受命承國,此人怯懦善變,一邊搜刮國內百姓供奉突厥王賬,引了回紇人到來,穩固自己的王位,一邊和龜茲,于闐等國交好,迎佛供奉香火,遠離中原之心可謂昭然若揭。
以前國中貴戚多習漢文,并以之為貴,麴文泰卻想拿天竺文字代之,后來去了碎葉川一趟,回來便又讓國中改習突厥文字,禮儀,由此對臣也是防范有加。
去年突厥人相互攻伐,波及西域諸國,他見勢不對,便要脫走避難,臣得知之后,也便跟隨前來,為的就是想覲見陛下,述說原委。
臣和那麴文泰都信得過陛下能善待高昌來人,可陛下是信臣,還是信那麴文泰呢?”
李破點著頭,面色也緩和了下來,這才是正常的流程嘛,太極殿上是談論國事的地方,閑聊得去兩儀殿,甘露殿,這一點便是朝中重臣也不能違背,何況是你一個外來人了。
關于高昌國內的情形,軍情府之前報上來了一些,只不過滲透西域的時日還短,西域像高昌一樣的小國也多,得到的情報便零零碎碎,沒有那么詳細。
麴文泰是個什么樣的人,國中政策傾向如何,突厥人對他們的控制又到了什么地步,如此種種,都很籠統。
遠不如宇文玉波區區數語便能讓人知道個大概,當然了,其中肯定是有真有假,不過關于麴伯雅的一部分,倒還算真實。
隋史前幾年便已修訂完畢,其中關于高昌國王麴伯雅來朝的事情,參考了大業年間的起居注,和宇文玉波所言并無多少差異。
上面的描述是麴伯雅性情淳厚,通曉漢禮,博聞廣識,多才多藝,愛好詩文,和中原的讀書人交談往來,沒有任何障礙,于是深得楊廣喜歡,時常與其坐而論道。
麴伯雅本人愛慕中原之風,一住就是好幾年,都不想回國了。
按照宇文玉波所說,麴伯雅回到西域,并沒有忘記楊廣的厚待,如果不是中原自顧不暇,高昌也不會這么多年不來朝見。
隱含的意思其實是麴伯雅在時,是中原疏遠了高昌,而非高昌不想和中原親近。
而當麴文泰繼位之后,情形就發生了理所當然的變化,此人審時度勢想要融入西域這個大家庭,于是做了很大的改變,甚至聽上去已經不再以漢人苗裔自居。
這是宇文玉波的一面之詞,還需查證,可李破想了想,卻覺得宇文玉波說的話也并非沒有道理。
麴文泰從來沒有到中原朝見過,如今為了避難而來,就算見了面,說的話也就那些,無法取信于人。
而且還被人捷足先登了一步,表明這人頗為愚蠢。
可反過來說,越是愚蠢的人越容易控制……
麴文泰的不足之處在于,大唐能夠控制他,同樣突厥人也能控制的了他,從遠近上來看,突厥人還占據了近水樓臺的優勢。
更讓人關注的一點是,這人還引了回紇人到高昌國中,這可真不是什么明智之舉,回紇人是鐵勒部族的分支,任何國家中多了一些這種游牧民族的群體,他們又有外援的話,都不會太過安寧。
所謂引狼入室,不外如是,借助外力來穩固自己的權柄,失敗的例子簡直數都數不過來,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么這位高昌國王就是真的很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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