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興的帥府,剛剛從拓林堡趕回來的文武坐了兩大排,只是中間的兩個位置空著,一個是老總督張經,另一個是浙江巡撫李天寵。
其實這兩個位置可以不空的,只是趙文華自知理虧,張經沒有被定罪之前,他是萬萬不敢來坐的,至于胡宗憲,他更是奸猾,早就隨著趙文華一起泡溫泉了,一來可以巴結未來的上司,二來也躲避尷尬。
如此一來,地位最高的就是浙東兵備唐慎,只見唐兵備陰沉著臉,都能落下雨水,他一言不發,大堂之上尷尬的氣氛讓人窒息。
最先承受不住的是湯克寬,他是張經最信任的部將,老總督被抓了,他不能不管!
“唐大人,還有諸位,大家捫心自問,張部堂待大家如何?”
眾人默默無語,湯克寬氣得胡子撅起老高,厲聲說道:“你們不說,我說!先說盧兄,半年前有御史彈劾你擅殺,是誰壓下來的?再說俞兄,你哭著喊著要練水師,又是誰出人出錢,求爺爺告奶奶,幫著你弄了三百艘戰船?在座諸位,哪個沒有受過張部堂的恩惠,如今部堂被奸賊誣陷,你們都怎么了?想裝啞巴嗎?”
俞大猷最厚道,被說的老臉發燒,忙站起身,拱手說道:“張部堂的確有冤屈,若能救部堂大人,俞某萬死不辭。”
“哼這還像句人話,其余諸位呢?”
他銳利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大家的腦袋紛紛垂了下來。湯克寬氣得直翻白眼,點指著眾人,“好好好,真好啊!人走茶涼,都是一幫忘恩負義之徒!”
盧鏜坐不住了,沉著臉說道:“湯兄,我們誰都想救大帥,可是救人不是比聲音大,你要拿出辦法才行。”
“辦法現成的,老百姓遇事還能上萬民書,咱們東南十幾萬將士,大家一起上書力保大帥,俗話說法不責眾,我就不信朝廷敢一意孤行!”
有一位參將哼了一聲,譏誚道:“湯總鎮,真是好辦法!誰不知道咱們武夫說話不頂放屁,還上萬言書,不怕朝廷把你當成同黨辦了?”
湯克寬用力拍,把扶手震斷,怒吼道:“同黨就同黨,如今朝廷是非不分,我們早晚是個死,倒不如拼了!”
俞大猷慌忙說道:“不可意氣用事,咱們好好商量,我看還是請唐大人拿個主意。”
在場只有唐慎一個文官,大家把目光都落在了唐慎身上,可是唐慎根本沒在意,他突然起身,向著外面跑去,跑出了幾十步,一轉身,攔在了瓦夫人的面前。
“老夫人,您這是要去哪?”
“哪?回廣西,和一屋子慫包在一起,老身丟不起人!”瓦夫人冷笑道:“都是帶兵的武將,手下有人有馬,想救人就去搶就去奪,在這里嘰嘰喳喳,能把人救回來嗎?”
唐慎被說得老臉通紅,忙解釋道:“老夫人,朝廷有朝廷的規矩,不能亂來。依我看部堂大人功勞蓋世,朝廷不會把他怎么樣的。”
瓦夫人輕蔑一笑,“別糊弄老婆子,要是沒事,你們至于如喪考妣嗎?老身看明白了,張部堂是沒救了,這大明朝啊,也沒救了!老身不遠萬里,圖個什么啊?你們漢人就喜歡內斗,要不是斗來斗去,至于連小小的倭寇都對付不了,還要指望老身?”
瓦夫人一頓手里的拐杖,邁步就走。
幾句話說的唐慎臉像大紅布一樣,頭一次他覺得做一個大明的官,竟然如此丟人!他擔心張經一去,狼士兵失去約束,想要勸瓦夫人幾句,可是又能說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老太太離去,落寞地回身,沒走幾步。
瓦夫人又轉身回來,唐慎一喜,“老夫人,您不走了?”
“哼,別高興太早了,老身是一定要走,不過請你們把路費給了,老身也不多要,這一次我們殺倭寇三千有余,每顆腦袋六十兩銀子,少一個子,老身跟你們沒完!”
說完,瓦夫人頭也不回,離開了總督府,留下了唐慎,瞠目結舌。
夜色朦朧,唐毅和徐渭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了家中,沈林迎了出來。
“少爺,你可算回來了,老爺等了一個下午。”
“我爹!”唐毅忙邁開大步,到了書房,只見房間里面燭火通明,唐慎正在趴在桌案上,奮筆疾書。
唐毅幾步走過來,掃了一眼,伸手抓起奏折,手上用力,唰唰撕得粉碎!
“啊,毅兒,你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您老絕對不能寫這封奏疏。”
“為什么,我要向陛下說清真相,保下張大人。”
“爹,您要是寫了,才是催命符呢!”唐毅毫不客氣地說:“如果您真的想寫,那就上書彈劾,說張經圖謀不軌,勾結倭寇,想要造反。”
唐慎頓時愣了,毛筆落在了身上,墨水到處都是,卻恍然不覺。
“毅兒,你是要落井下石不成?咱們不能干對不起良心的事情!”
“爹,你要救人也要想清楚,不能胡來啊!”
唐毅拉過椅子,坐在了老爹的對面,痛心疾首說道:“您知道張部堂是因為什么罪名被抓的嗎?是欺君!”
“怎么會?張部堂何曾欺君啊?陛下不能不講道理啊!”
“老爹你就醒醒吧,講道理的還是皇帝嗎!”唐毅拍著桌子,大聲說道:“陛下認為張部堂畏敵不戰,趙文華一彈劾,他就出兵,這叫什么,這叫養寇自重!甚至嚴黨四處散播,說什么北邊朱皇帝,南邊張皇帝,天下二分。此時任何人上書,都會被打成張經的黨羽,坐實擁兵自重,割據東南的罪名。所以您上書,不是保張大人,而是推著他下萬丈深淵,您懂嗎?”
瞬間唐慎的臉色煞白煞白的,慚愧到了極點。
“唉,我好糊涂啊,險些鑄成大錯!”唐慎抱著頭,痛苦地問道:“毅兒,不能上書,難道就看著張老大人喪命嗎?”
徐渭也湊了過來,說道:“行之,一路上你都默默不語,可是想到了什么辦法?你可是救過楊繼盛的。”
唐慎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忙說道:“對啊,上一次就是上書,陛下才改了主意,毅兒,咱們能不能旁敲側擊……”
“不行!”唐毅斷然搖頭:“嚴閣老雖然不算是圣斗士,可是同樣的招數他一定會防著。最為關鍵是張經是李默的人,李默又是陸炳的師父,如果走錦衣衛的路徑,不但沒有效果,還會讓陛下猜忌更深,以為張部堂的勢力深入錦衣衛,深入內廷,后果就更加不堪了。”
唐慎和徐渭互相看了看,同聲問道:“那該怎么辦?”
唐毅看著眼前搖晃的燭光,無奈笑道:“張部堂的命就好像燭火,不論哪邊的風,都只會催命,不能救命,當務之急,就是要定住風波!”唐毅盯著老爹,說道:“這是張部堂的血書,您拿著立刻去找瓦夫人,讓她務必看在張部堂的面子上,約束部下,靜候佳音,萬萬不能鬧事。”
“好,我這就去。”唐慎剛要走,唐毅又叫住了他,隨手拿出一張十萬兩的銀票,“爹,狼士兵看重好處,拿銀子堵住他們的嘴巴。”
“明白!”
唐慎轉身離開,唐毅又對著徐渭說道:“文長兄下面就要勞動你了。”
“沒說的,只要能救人,干什么都行。”
“嗯,你立刻去聯絡心學的士紳學子,告訴大家,絕對不要妄議,更不要上書。”
“好!”徐渭點頭,轉身要走,又好奇地問道:“行之,咱們都不動手,就能保住張部堂嗎?”
“當然不能!”唐毅笑道:“不是還有我嗎,你放心吧,我會讓陛下放過張部堂的。”說話之間,唐毅的眼神中透著強烈的自信。
東南總督張經,浙江巡撫李天寵,兩位大臣被抓,不亞于一場超級地震,在大明的官場引爆,所有人都瞠目結舌,不明所以。
就在張經被帶到京城的路上,一封由趙文華撰寫的請功折子送到了京城,和往常一樣,趙文華的折子都先送到嚴嵩的府邸。
嚴閣老和兒子嚴世藩,還有好幾個心腹爪牙都焦急地等待。
拿到了折子之后,嚴世藩迫不及待看了起來,沒等看完,他冷笑了一聲,做了個和唐毅一樣的動作,都給撕得粉碎,怒罵道:“梅村真是沒長進,就憑他的折子,不但拿不下張經,還會把他自己害了。”
陪在一旁的侍郎吳鵬笑道:“東樓公,論起春秋筆法,化腐朽為神奇,誰又是你的對手,還是請東樓公口述,小弟執筆。”
“嗯。”嚴世藩點點頭:“梅村把什么功勞都攬在自己身上,陛下能不起疑嗎?要想讓陛下深信不疑,關口就是如何分功,梅村有督戰之功,那個胡宗憲負責籌謀,至于臨機專斷,就,就給唐子誠吧!”
嚴世藩自嘲笑笑,“陛下知道我和唐家父子不合,不會疑心我們故意讓唐慎出風頭。對了,身先士卒的功勞給俞大猷和廣西的那個娘們,讓陛下知道張經連個女人都不如!哈哈哈,哈哈哈!”
眾人互相看了看,都露出瘋狂的笑容,嚴嵩的府邸,鬼氣森森,令人悚惶!
經過嚴世藩精心炮制的奏疏送到了西苑,嘉靖剛出關,就被太監袁亨送到了他的面前。
“皇爺,東南大捷!”
“哦,捷報多了,都是貓貓狗狗,三個五個也敢報捷,張經的臉皮越來越厚了!”嘉靖冷笑著罵道。
“回稟皇爺,這回是真正大捷,打死了上萬倭寇呢!”
“還不拿來朕看!”嘉靖喜得一把奪過了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