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李本(尹臺)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嘉靖端坐在云床上,面前擋著紗帳都沒有撩起來,似乎懶得看這二位大臣,足足夠了好一會,嘉靖才緩緩睜開眼睛。
“今科的二位主考來了,你們給朕選了什么人才?”
聽到了嘉靖縹緲的聲音,李本搶先跪倒,將五份他認為最好的考卷托在了頭頂,在五份考卷下面,還有另外五個備份。
由于殿試只是排名,而不淘汰。一旦會試取中,就可以對外宣稱是天子門生,別人也會這么看。但實際上,皇帝陛下可能既沒有看過你的卷子,也沒有給你排名次。
畢竟卷子成百上千份,就算粗略看一遍,也足以把人累趴下,咱們的嘉靖皇帝有那個時間,還不如好好打坐練功呢。
所以通常只會看五魁的卷子,也就是前五名,但是呢,為了體現恩自上出,不能只拿五份卷子請陛下評斷,還要備上五份。
要按唐毅的話純屬脫褲子放屁,是給了嘉靖選擇的權力沒錯,但問題是選擇對象卻是你們給的,拿上去十只貓,嘉靖看瞎了眼睛,也挑不出一條狗啊!
其實這就是文官體系對皇權的無形限縮,誰讓老朱家的子孫懶呢,只能聽人家擺布。嘉靖欣然接過卷子,還笑道:“朕正要看看天子門生的能耐。”
李本沒有注意到嘉靖說天子門生四個字時的異樣,直溜溜跪著等候。
嘉靖掃了最上面的文章,正是金達的那一篇,看了差不多一半,他的眉頭就皺了起來,扔在了一邊。
接著又拿起下一份,越看的時間越短,正式的五篇全都看完,隨手一扔,把備份拿過來,這回更利索,直接看考生的姓名了,看完之后,臉色頓時就變得青紫起來。
“李本?”
“臣在。”李本打了個冷顫,急忙答道。
嘉靖手指有節奏地敲著大腿,輕輕一笑,“朕欽點你作為今科的主考,倒是想問問你,有什么見解?”
不是考學生嗎,怎么考我啊!
李本腦袋一下子死機了,他是大學士不錯,可幾乎沒有被召見過,也沒有單獨應付嘉靖的經驗和辦法。
他愣了一下,只能照本宣科,“啟奏陛下,微臣以為天心仁慈,體察萬民疾苦,民富,則君不至獨貧;民貧,則君不能貧。下貧則上貧,下富則上富。故明主必謹養其和,節其流、開其源,而時斟酌焉。潢然使天下必有余,而上不憂不足。如是則上下俱富,多無所藏之,是知國計之極也。”李本滔滔不斷,最后還意猶未盡補充了一句:“這也是朱子的看法。”
好家伙,把朱熹都搬了出來,看來朕不贊同都不行了?
嘉靖嘴角帶著一絲冷笑,不置可否,又看了看尹臺,問道:“副主考又是怎么看?”
尹臺打了一個激靈,他當然看得出來,李本的話不合嘉靖的心思,只是在君前駁斥上司,也要冒相當大的風險,他一時拿不到主意,不由得想起來考前的一件事情……
尹臺身為副主考,曾向嘉靖上了一本,詳述會試流程和要點,由于每次科舉都大同小異,尹臺也沒有太上心,只是虛應故事。
可是出乎預料,這篇奏疏不但批了,還是嘉靖親自批示: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 乍看之下,仿佛是嘉靖勉勵他要擔負起重任,把朝廷掄才大典做好。身為臣子,能得到皇帝期許,那可是天大的恩典,問題是尹臺只是副主考,要是有期許,那也是主考的。尹臺可沒有自戀到認為嘉靖特別賞識他。
尹臺連著三天惴惴不安,不斷思索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卻不得要領,就在考試前一天,確定考生名單的時候,尹臺突然發現了一個名字:唐毅,自行之,蘇州太倉人氏……
“毅在這里啊!”
尹臺悚然一驚,他當然聽說過唐毅的大名,只是還想不到,唐毅那小子在陛下心中的分量竟然如此之重,值得堂堂九五之尊,幫著他打招呼……
“不可以不弘毅”,“任重”,“己任”,幾個詞穿在一起,就是要提拔唐毅,這是非常重要的任務,你要擔負起來……
正是有了這句話,尹臺才會替唐毅出頭,和李本力爭。
剛剛尹臺一直在察言觀色,他越發肯定自己的判斷。
得罪李本又如何,關鍵是要得到陛下的賞識。想到這里,尹臺跪爬了半步,聲音洪亮地說道:“啟奏陛下,李閣老持論甚正,立意高遠,下官非常佩服。只是他所言和眼下的情形出入太大,臣不敢茍同。”
“嗯!”嘉靖微微點頭,追問:“哪里又出入?”
“陛下,倘若天下太平,萬民安居樂業,朝廷多收一分,百姓便要損失一分,朝廷體恤民情,珍惜民力,百姓富足,自然國家富足。然則……”尹臺提高了聲音:“如今天下,北有韃虜,南有倭寇,兵連禍結,寧做太平犬不做亂離人,百姓猶如嬰兒,嗷嗷待哺。如此境地,又怎么富足?時遷事移,方今之時,圣天子當奮發有為,百姓常說好鋼要用在刀刃上,正是這個道理。”
啪啪啪!
嘉靖拍起了巴掌,笑道:“副主考果然有些見識,可是誠如你所說,百姓已經困頓疲敝,朕若是再加征賦稅,縱然將財賦收了上來,百姓也有民變的危險,朕不忍為之。”
“圣上仁慈,臣這里正好有一篇文章獻上,其中就有解決之法,請陛下御覽!”
說著尹臺將唐毅的考試文章托在了頭頂,黃錦急忙拿過來,放在了嘉靖面前。
這一次嘉靖看得相當仔細,還不時點頭,喜悅之情溢于言表,文章中的觀點全都說到了嘉靖心坎上。
“……上國,富有四海,物產豐饒,向為蠻夷之國垂涎,必以萬兩黃金求之而不得。以有余之絲綢、瓷器,貿易海外蠻夷多余之金銀,百姓得生計,朝廷得稅賦,實乃民用國用兩全其美之法……”
嘉靖看完了文章,還不過癮,把糊名撕開,一看上面赫然寫著:唐毅。
比起上一次的奏對,這篇文章則更加全面細致,說理清晰,幾乎無可辯駁。
“呵呵,朕就知道這小子不會辜負朕的期望。”
笑過之后,嘉靖突然變了臉,從三月陽春,一下子變成了數九隆冬。
“李本,朕讓你為國選賢,你選的是什么人?”嘉靖抓起了金達的文章,怒極笑道:“上面說什么要厲行節儉,整頓吏治,削減藩王開支,還要裁掉多余的宮人。真是好見識,好主意!”嘉靖看了眼身邊的黃錦,問道:“朕的這件袍子是什么時候做的?”
黃錦一點不猶豫,忙說道:“啟奏皇爺,這件袍子是嘉靖二十九年中秋節敬制的,已經有六個年頭了!”說到這里,黃錦擠出兩滴眼淚,“別說九五之尊,就算尋常人家,過年也要增添新衣,陛下數十年躬行節儉,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干洗濕,我們這些奴婢看著都心疼啊!”黃錦說著撲倒在地,嚎啕大哭。
嘉靖輕蔑一笑,“黃錦,朕吃素齋,穿布衣,不選秀,不巡游,玉熙宮壞了,朕就住在逼仄的萬壽宮!還讓朕厲行節儉,從哪里減?莫非讓朕餐風露宿不成?”
李本嚇得臉色慘白,慌忙跪倒:“臣罪該萬死,請陛下息怒!”
“萬死?死一次就夠了!”嘉靖鬼氣森森的聲音,讓人毛骨悚然,道:“朕看得出來,你李大學士也是反對開海的,是不是認為祖制不可違啊?”
李本是真冒汗了,他以為嚴世藩既然和他打了招呼,嘉靖這邊就應該擺平了,可是哪里知道,一貫奉行祖制的嘉靖竟然轉了脾氣,怒火都撒到了他的身上,叫他怎么承受得住。
“臣,臣,臣不知道!”李本情急之下,吐出了實話。
嘉靖哈哈大笑:“好一個‘不知道’,朕要你這樣的輔臣又何用,還不滾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