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太宰當了幾十年的官,還從來沒有被如此搶白過,他只覺得一股股熱血往腦袋上沖,眼珠子都變成可怕的紅色,渾身一陣陣顫抖,模樣駭人之極,突然他伸出兩只手,就像唐毅抓來。
唐毅多靈啊,他哪里會吃虧,一步跨到嘉靖面前,跪在地上,說道:“陛下,小臣一時失言,還請陛下降罪!”
他哪里是請罪,根本就是拿嘉靖當人肉盾牌,李默要是敢動他,沖撞圣駕的罪名是跑不了的。
李默呼呼牛喘,氣得咬碎了牙齒,好像受刺激的老公牛一般。
“唉,成何體統!”
嘉靖嘆道:“俗話說好漢霸九妻,李愛卿老當益壯,朕心甚位,黃金,去那一盒朕的仙丹來,給李愛卿壓驚。”
黃錦急忙答應,一轉身,就捧來一盒紅艷艷的仙丹,一共是十八顆。
“李太宰,這是龍虎丹,是用十八樣珍惜仙草靈藥煉成,暗指十八羅漢,皇爺都沒舍得吃。”
李默也冷靜下來,皇帝賜東西,他不敢不接,只能跪地謝恩,可是一雙血紅的眼睛,始終落在唐毅身上,不停咬牙運氣。
嘉靖一抬腳,輕輕踢了唐毅肩頭一腳。
“都怪朕這個師父管教的不好,你小子是越來越猖狂了!”
唐毅誠惶誠恐道:“是是是,陛下教訓的是,回頭臣一定給李太宰賠禮道歉,他要是不消氣,臣就跪死在他的門前。
嘉靖冷笑了一聲,“別要死要活的,宰相肚子能撐船,李太宰豈會把你放在心上,是不是啊,李默?”
李默哪敢說不啊,只能吃一個啞巴虧。
在場的眾人基本都是成精的怪物,哪個沒有幾百年的道行,唐毅沖撞李默,看似魯莽,可是徹底把李太宰的氣焰壓住了,讓他沒法添亂。嘉靖賞賜丹藥,明顯是替唐毅賠情,而且他和唐毅對話之中,還自稱師父。
這可讓所有人浮想聯翩,雖然進士都可以稱天子門生,但是天子能認下的,實在是不多。嚴嵩和嚴世藩看向唐毅的目光,都充滿了驚駭。
他們知道這小子不一般,可是怎么也料不到,他的圣眷竟然到了如此地步!簡直匪夷所思,如果沒有十足的把握,可千萬不能隨便出手,嚴世藩暗暗告誡自己。
嘉靖不理會群臣的心思,對唐毅笑罵道:“做臣子不能光耍嘴皮子,剛剛那個白胖子問李默的話,他沒有回答,就罰你替他回答吧?”
“是。”唐毅頓了頓,笑道:“小臣以為成祖爺自然不會違背太祖爺的祖訓,關口是要把太祖爺的祖訓弄清楚。”唐毅對著王世貞說道:“王大人,太祖有關海禁的祖訓有幾條?”
“有六條。”
王世貞回答干脆,“洪武四年,禁瀕海民不得私自出海;十四年,禁瀕海民私通海外諸國;十七年,派信國公湯和巡視浙閩,禁民入海捕魚;二十三年,詔戶部嚴交通外番之禁。上以中國金、銀、銅錢、兵器等物自前代以來不許出番;二十七年,禁民間用番香番貨,上以海疆諸番多狡詐,禁其往來;三十年,申禁人民不得擅出海與外國貿易。”
王世貞聲音富有磁性,不疾不徐,帶領著群臣復習了一邊朱重八的海禁指南。
說句實話,唐毅是真想罵娘,從頭到尾,全方位把海貿禁絕,雖然后世的皇帝不斷試圖放松海禁,可是祖制兩個字始終選在頭上,成為揮之不去的噩夢,也罷,今天就把老朱留下來的大山擊碎!
王世貞剛剛說完,一直閉口不言的徐階終于說話,“祖訓從來都是禁止,并未聽出松動的意思啊?”
徐階這話問得是給唐毅發揮的機會。
唐毅微微一笑,“閣老說的沒錯,的確看起來都是禁,故此有些自以為是的人就說什么太祖爺厲行海禁,實則大謬。”
“何以見得?”徐階不愧是最好捧哏的,笑著問道。
“回閣老,第一條祖訓是在洪武四年,而早在吳元年,太祖爺就設立市舶司,負責對外經濟貿易事務。試想,如果太祖爺真的從頭到尾,都是要禁海,為什么要在吳元年設立市舶司?”
“這個……”
一下子問住了不少人,李默剛剛內傷太重,說不出話,老何鰲只能硬著頭皮站出來,不過他見識了唐毅的伶牙俐齒,也生怕被秒殺,故此言語客氣很多。
“狀元郎,的確太祖爺建立過市舶司,正因為如此,太祖爺才看到了開海的害處,隨后才頒布一系列海禁祖訓,這難道不是一種解釋嗎?”
“老大人高明。”唐毅笑道:“下官也這么想過,只是后來向王大人請教之后,才發現未必如此。”
王世貞點頭說道:“的確如此,洪武四年的海禁,太祖爺在旨意上說的很明白,是讓靖海侯吳楨籍沒方國珍所部溫、臺、慶三府軍士,隸各衛所軍。此時海禁明顯是防止方國珍余孽逃竄海上,是一種戰時的臨時舉措,并非萬世不易的國策。至于洪武十四年和洪武十七年,期間正好發生胡惟庸案,其中一條罪名就是里通外國,江山甫定,太祖憂心內外勾結,故此頒布兩條禁令,同第一條一樣,都是臨時措施。”
聽著王世貞的解釋,大家伙都忍不住嘆為觀止。
心說以往光知道王鳳洲文采了得,沒想到還這么精通政務,真是不可小覷。承受著各方驚艷的目光,王世貞并不好受,他說的這些,多半都是唐毅教的,要不然老實巴交的王盟主哪有那么多花花腸子。
唐毅借王世貞的嘴來說此事,一來抬高大表哥,二來也能減輕他妖孽的印象。
眼下王世貞連著否決了三條祖制,只剩下三條留給唐毅了。
何鰲皺著眉頭,說道:“前三條王鳳洲所言的確有理,是臨時措施,可是第四條卻不然,太祖爺說過:國處禁海之例,始因倭夷違諭而來,繼恨林賢巨燭之變,故欲閉絕之。這難道還不足以說明太祖爺的態度嗎?”
“非也非也。”徐渭突然笑道:“老大人,太祖爺說的是欲絕之,是想要,而非真的要做,我說的沒錯吧?”
唐毅笑道:“誠如老大人所說,可是這段后面還有一句,朕以海道可通外邦,茍不禁戒,民皆陷入刑憲矣,故嘗禁其往來。關口就在一個‘嘗’字,太祖爺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他老人家曾經禁絕,可接下來政策就要變化了,何以見得,看第四條和第五條,第四條是嚴金銀,銅錢,兵器等物出海,而非是禁,第五條呢,是不許用番香番貨。為什么呢,國初之時,民生凋敝,通貨緊缺,金銀銅錢等物不能流出海外,光是禁止海上貿易還不行,還要管住百姓,只要百姓不用番香番貨,金銀就不會外流。”
嘉靖聽著唐毅的話,眼前就是一亮,歷代明朝的皇帝不是看不到開海的好處,可是苦于祖制,他們誰也不敢大張旗鼓開海。
直到此刻,嘉靖終于窺見了一絲推翻祖制的機會,忍不住躍躍欲試,插嘴道:“外流不許,言下之意金銀流入就沒問題了。”
“陛下圣明!”唐毅笑道:“太祖爺反對買外面的東西,可是不反對往外面賣東西賺錢。”
眼看著又有兩條祖訓被推翻,剛剛吃了大虧的李默實在是忍不住了。
“唐毅,你根本是胡說八道,既然太祖爺不反對賺錢,那為什么還有最后一條,不準人民擅自出海與外國互市?”
“哈哈哈,這就是太祖爺令人高山仰止的地方。”唐毅感嘆說道:“太祖爺立國以來,天下初定,戶口銳減,荒地遍及天下,此時耕種土地的人還不夠,豈能鼓勵百姓經商?然則海外之利又不能不要,所以太祖爺想出了絕妙的主意,那就是不許民間貿易,只能由官方進行。”
唐毅笑道:“說到了這里,徐渭的疑問也就明了了,成祖皇爺正是秉承太祖之命,七下西洋,進行官方貿易,宣揚大明天威,帶來海外豐厚利益。成祖爺南征北戰,修筑京城,編撰《永樂大典》哪一項工程離得開銀子,可以說開海通商,乃是永樂盛世的關鍵!”
唐毅說完之后,簡直要給自己拍巴掌了,我特么的太能穿鑿附會了!
可以說在場大多數人都被說服了,唯獨李默還不放手。
“唐毅,你說開海帶來了永樂盛世,那為何仁宗皇帝,宣宗皇帝不再繼續海上通商?難道仁宣不是盛世嗎?”
用你的鍋下你的面,李太宰也夠刁鉆的,在場眾人都看著唐毅怎么回答,只見他輕輕一笑:“太宰大人,說到底您還是沒看懂太祖爺的圣訓,太祖提到要防止金銀外流,經過太祖成祖苦心經營,我大明已經物阜民豐,無所不有,譬如兩個水池,原本一個水位低,一個水位高,自然高的向低的流,等到水位一致之后,流動也就停下來了。”
“好一張伶牙俐齒,那現在你主張開海,是外面的水位又高了嗎?”李默須發皆乍道。
“不錯!”唐毅大聲說道:“近幾十年來,西夷在海上探險,發現新大陸,挖掘到數量驚人的金銀,倭國列島,也有大量金銀產出,他們手捧千百萬兩金銀,想要換取大明的絲綢瓷器茶葉,厚利當前,此時不開海,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