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龍虎兩員大將,唐毅腰桿一下子就直了,他沒在杭州多留,立刻動身,除了他之外,有不少江浙的商人也聞風而動。
他們早就知道唐毅要去泉州開海,一旦海禁開放,商機就撲面而來,別人辦事他們還有些猶豫,可是唐毅多年的金字招牌,跟著唐狀元有肉吃,那是大家伙早有的共識。
從太倉南下的時候,只有三艘船,遇到了俞大猷,船只一下子多了十幾艘,從杭州出來,大小船只一下子超過一百艘。
不說別的,光是這份號召力,就不得不讓人驚嘆。
如果換成別人開海,哪怕本事再強,兩三個月的時間,也沒法讓船只出海,就白白荒廢了一年,從這個角度看,嘉靖還是知人善任的。
唐毅也放松了不少,他這個人啊,其實挺憊懶的,放松下來,就變得貪圖安逸起來,日上三竿,也舍不得爬起來。
王悅影端著早餐送進了船艙,放在了唐毅的面前,“大官人,快點吃吧,下回再送來就是中午飯了。”
“嘻嘻,好媳婦,你喂我怎么樣?”
王悅影霎時間臉漲得通紅,憤怒地揪住唐毅的耳朵,怒道:“你看看你,還有個大老爺的樣子嗎?我都懷疑你的狀元是怎么來的!”
“錯,大錯特錯了!”唐毅大言不慚道:“人這一生,吃得苦和享得福是相等的,比如有人一輩子平淡,有人呢,則是大起大落,有山峰,有谷底。我呢,就是頭些年啊,吃得苦太多了,付出的汗水都能裝滿好幾個浴桶,所以啊,老天爺讓我有了個好媳婦,能輕松輕松。”
王悅影被他給氣樂了,“一肚子歪理,讓我喂你可以,不過你可要答應我一件事。”
“別說一件,十件八件都行。”
“沒有那么多,光是一件就行。”王悅影抓起油條,塞進了唐毅的嘴里,又喂了他兩口稀粥,而后嘆道:“幫幫梅君妹妹吧。”
“梅君,誰啊?”唐毅茫然。
“就是沈小姐,人家大名叫沈梅君。”王悅影氣呼呼道:“帶了人家一路,怎么連個名字都不知道問。”
“問她干什么,女人的名字我記住一個就夠了,那就是你!”唐毅放肆地笑道。
王悅影總算是徹底相信唐毅對沈姑娘沒什么想法了,她又是羞又是喜,甜蜜蜜的,在心頭彌漫。
“哥,梅君妹妹的確是太可憐了。”
唐毅咬著油條,含混道:“天底下可憐的人多了,對了,你沒把她送去紹興啊?”
王悅影嘆了口氣,“哥,你讓我怎么送,眼下紹興還在打仗,一路上都是倭寇,我讓人打聽了,沈青霞先生的兩個兒子,還有侄兒都被發配保安州,在紹興只有長子沈襄一人,由于受老父牽連,經常被官府抓去,朝不保夕。沈氏族人倒是不少,可誰能有膽子,有財力照顧一個孤女啊!”
“可是我們身邊也不能留個拖油瓶啊!”唐毅哀嘆道:“悅影,沈煉是心學中人,和我師父荊川先生是好朋友,徐渭那家伙早年也向人家請教過學問。論公論私,我都該幫這個忙,可是把他的女兒帶在身邊,事情就變了味,黃土泥掉到了褲襠里。”
“怎么講?”
“不是屎也是屎了!”
王悅影羞得滿臉通紅,啐罵道:“虧你還是狀元郎呢,真是粗俗!反正我不管了,你不收沈姑娘,我收,我讓她給我做丫鬟,這樣你總沒話說了吧?”
“我是一肚子話啊!”
唐毅仰天長嘆,可又有什么法子,船只在大海之上,他總不能派一艘船,掉頭把人送回去吧!的確是王悅影所說,要是人有了點差錯,反倒成了自己的不是。
“成了,你自己看著辦吧,我這是虱子多了不要,債多了不愁。反正都得罪了嚴黨,多一樁我也不在乎!”
王悅影興奮之下,又大口大口地塞東西給唐毅,弄得他腮幫子鼓起,和倉鼠似的。不得不說女人之間非常奇妙,當得知唐毅對沈梅君一點意思沒有,王悅影和她迅速成為了閨蜜,王姑娘琴棋書畫,經史子集,懂得還真不少,至于沈梅君,唯一值得稱道的就是廚藝,偏偏王悅影十指不沾陽春水,這兩位倒是相得益彰,成天黏在一起,弄得唐毅都想把沈姑娘扔到海里算了。
大船隊離著泉州越來越近,一路上并不算太平,遇到了三次倭寇,也遇到了幾次明軍的水師。有俞大猷這位猛將兄在,很多倭寇都望風而逃,有那些不開眼的,直接被俞大猷給解決了。
唐毅有空也把俞大猷請過來,了解倭寇的情況。
其實自從推行鄉勇以來,東南抗倭的大局就在不斷好轉之中,也蘇松和浙江為例,一般的村鎮都會有幾十名經過訓練的鄉勇,幾個周邊村鎮組成聯防體系,就能拿出兩三百名青壯士兵。
他們只要守著堅固的村寨,沒有三五百名倭寇,休想打得下來。
也就是說,以往橫行無忌的小股倭寇徹底沒戲了,要想搶,就必須集中兵力,明刀明槍對著干。
明軍除了少數精銳,戰力總體還是比不上倭寇,但是明軍有一點好處,就是不怕損失,殺敵八百,自損一千都是大勝,很快能得到補充,倭寇卻沒有這個便利。
按照俞大猷所說,現在雙方已經進入了僵持期,如果能順利開海,讓更多的人有了工作,釜底抽薪,整個抗倭的勢頭兒就會扭轉過來。
俞大猷十分感嘆:“一想到倭寇平定有望,心里頭是真高興,可是也有些空落落的。”
“呵呵,俞老哥,你用害怕,以后的仗只會越來越多。”唐毅望著起伏的海水說道:“所謂倭寇之亂,其本質是海洋和陸地之爭,我中華傳承數千年,從來都是海陸并重,固然靠著海洋吃飯的人不占主流,但是總人數比起一般西夷小國還是要多得多!他們能開疆拓土,馳騁海上,沒有理由我們做不到,總有一天,要讓我們的旗號插遍世界的每一個角落,要讓日月照耀之下,即為大明疆土!”
唐毅不斷說著,俞大猷默默聽著,說實話,他覺得唐毅都在胡說八道,可偏偏每一句都觸動了他的心頭,就像是天邊的彩虹,在海面升起……真有那么一天,即便是死了,也能含笑九泉。
船隊進入了福建地面,這一天早晨,沐浴著初升的朝霞,在船隊面前出現了連綿的陸地線,在岸邊,有不少人正在翹著腳張望。
“來了,總算來了!”
說話的正是泉州知府楊繼盛,不過他很快就不是了,知府已經落到了唐毅身上,不過他也不用離開泉州,吏部的任命已經下達,楊繼盛因為政績卓著,被提拔為興泉道參議,從四品,主管興化、泉州、漳州三府,算是唐毅的半個上司。
其實這么安排,也算不得什么好心,擺明了是要把楊繼盛按在福建,不讓他動彈。但楊繼盛倒是甘之如飴,當了地方官的幾年,楊繼盛變了許多,他依舊嫉惡如仇,依舊為民請命,可是他也知道很多事情要妥協,要學會剛柔相濟,要重視人情往來……
就拿對唐毅的歡迎來說,楊繼盛是不惜血本,泉州府,晉江縣,大大小小,文武官吏,一個不少,全都到了碼頭。
致仕的官員,士紳,名流,地主,商人,能來的全都來了,甚至連府學和縣學的學生都跑來湊熱鬧,爭著一睹文曲星的風采。
當唐毅的船只靠岸,搭好了跳板,唐毅還沒下來,楊繼盛就疾步走了過來,和唐毅來了一個結結實實的熊抱。
“行之,真是想不到,我們竟然能在泉州重逢!”
“椒山先生,晚生想起當年先生一路上的教誨,至今記憶猶新,獲益匪淺。”
楊繼盛連忙擺手,“行之又在說笑了,我的那些都是書生意氣,說說可以,卻當不得真,倒是行之說的才是辦事的道理,這幾年我磕磕絆絆的,總算發現往日自己太幼稚,太天真了!”
楊繼盛拉著唐毅,手挽著手,來到了眾官吏面前,楊繼盛興奮說道:“諸位,這就是大家朝思夢想的唐六元,唐大人!”
一聽這話,在場官吏紛紛拜倒,口稱:我等拜見府尊大人!
唐毅滿臉笑容,正想請大家起來,卻猛地發現一位又黑又瘦的官員,昂然站立,只是抱了抱拳,根本沒有跪下。
沒等唐毅說話,楊繼盛臉沉了下來,心說你這家也太不給我面子了。
“海知縣,你見了上官,為何不下跪?”
黑瘦的家伙昂然說道:“楊大人,太祖爺定下規矩,品級相仿,則東西對面,卑者躬身作揖,尊者抱拳還禮。若是品級相差二,三等,則卑者在下,尊者在上,依舊行作揖之禮,唐大人身為清貴翰林,熟知朝廷制度,不知道下官所行之禮,有什么不妥之處?”
他這話說完,包括楊繼盛在內,都像看白癡一樣,在看著他,開什么玩笑,眼下是嘉靖朝,不是太祖爺的時候,講究官大一級壓死人,更何況你一個舉人出身的縣令,見到翰林出身的知府,竟然不下跪,你是要瘋啊!
別人竊竊私議,唯獨唐毅閃過強烈的驚駭,心里頭都翻了天:“乖乖,海筆架不會就是這么來的吧,老子可不想成為海青天的陪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