鄢懋卿從嚴世藩那里早就知道了唐毅南下的消息,他就感到了末日來臨。不說往日的恩怨,眼下他們各為其主,自己鬧出了紕漏,哪有不趁勝追擊往死里整的!
二十幾年,宦海沉浮,就落這么一個下場,鄢懋卿沮喪異常。他這個人以聰明自詡,有手段,能摟錢,自視甚高,偏偏就在唐毅手里倒了霉。
獨霸江南的美夢碎了,回京之后,皇帝不待見自己,就連干爹和干兄弟也對自己不那么熱乎。好在還給了自己機會,總理四大鹽運司,手握天下鹽利,權傾一時。
爬起來的快,摔下去的也快,鄢懋卿意興闌珊,他知道就算能逃得性命,也多半要丟官罷職。好在來淮安不久,他手段非常,除了孝敬嚴嵩的,自己手上還有五十萬兩銀子。
加上這些年積攢的家底兒,足夠舒舒服服過日子了。
權沒了,錢還在。
鄢懋卿不停安慰自己,一天天數饅頭,混日子。等來等去,唐毅總算是到了,只是就像沒有注意到他一樣,唐毅只是平抑鹽價,拜會鹽商,把他就給扔到了一邊。
難道唐毅糊涂了?還是他善心大發?
這兩種可能幾乎都是零,唐毅有多狡詐狠辣,鄢懋卿心知肚明,可他為什么不對自己下手呢?
整整三天,鄢懋卿吃不下,喝不下,把自己關在書房里,走來走去,好像拉磨的驢,一圈又一圈,那滋味和等著砍頭的犯人沒啥區別。
足足過了三天,唐毅也沒有任何動靜,手下人傳來消息,鹽價開始快速下降,鄢懋卿腦子轉了起來,他終于明白了唐毅的用心。
唐毅是坐以待對手斃啊!
嘉靖派自己南下巡鹽,將四大鹽運司都給了自己。目的非常明白,就是斂財。可自己剛剛弄了二百多萬兩,小有成績,還沒來得及大刀闊斧施展拳腳。就鬧出了大問題,還要靠著唐毅擦屁股。
還用得著唐毅動手嗎,誰有本事,誰沒本事,一目了然。恐怕嘉靖心里早就把自己恨透了。不過,為何嘉靖沒有派人,把自己抓起來呢?
鄢懋卿捫心自問,他可不信是自己人品爆發,鄢懋卿猜測,多半有兩條原因,第一個是干爹和干兄弟幫忙說情,再有就是嘉靖礙于面子,他派自己南下,結果下面一鬧。就讓自己回去,不是說皇帝陛下向下面的人投降嗎?
是可忍孰不可忍,嘉靖可丟不起那個人。
但是話又說回來,一個失去了圣眷的大臣,還能干多久啊?
想到這,鄢懋卿不由得點頭贊嘆。唐毅這小子真他娘的毒辣啊!
只怕他早就把自己當成了死人,反正早晚都會滾蛋,還冒著得罪嚴嵩父子的危險,和自己鬧什么。
再說了,就算把自己趕走了。得利的也是徐階的親信,鄢懋卿也知道,唐毅和徐階之間,并不是那么親密無間。
想明白之后。鄢懋卿沒有豁然開朗,反而是怒火中燒,他用力撕扯開衣服,站在了窗口,任由冷風吹著自己的胸口。鄢懋卿仰起頭,深深吸了口氣。
曾經的他。也是神通一名,步入官場之后,更是平步青云,花了二十年時間,做到了部堂一級。
他還不到五十歲,身體健康,吃嘛嘛香,這要是失去了權力,屈辱地回到家中,剩下的歲月可怎么過啊!
大丈夫不可一日無權,唐毅如此想,鄢懋卿更是如此。
一想到唐毅,他又氣不大一處來。
好你個唐行之,以為我一定完蛋,連看都不看一眼,你也太小覷天下英雄了!
世上最大的羞辱,就是無視。
唐毅華麗的無視,讓鄢懋卿怒火三千丈,他不想失去權力,他要讓天下人知道,鄢懋卿不是廢物。
賭上尊嚴和一切,鄢懋卿要來一個絕地反擊,重新挽回圣眷,保住權位。
鄢懋卿再三思索之后,他立刻叫來了家人,重新梳洗,換上一身干凈的官服,對著鏡子,仔細端詳,確保處在最佳的狀態。
一切準備妥當之后,鄢懋卿叫來了馬車,立刻起身,直奔大鹽商王履太的家。
鄢懋卿不知道,他剛剛離開府邸,就被人盯上了,一個悄悄跟著,另一個急忙前去報信兒……
“師父,您可真神了,鄢懋卿動作了!”吳天成跟在唐毅的身邊,看著老師如何舉重若輕,從容布局,吳天成只有一個字:服!
和他那種費勁九牛二虎之力,四處挑唆的風格完全不同。唐毅介入不深,只是在關鍵的地方,輕輕用一點力,就把對手推上了作死之路。
把陰謀愣是玩出了陽謀的味道,駕輕就熟,一點煙火氣都沒有。傳說中飛花摘葉,即可傷人,說的就是老師一般的絕頂高手。
吳天成壓著激動的心小聲道:“鄢懋卿去了王履太的家。”
“王履太?”唐毅思索一下,笑道:“就是王崇古的那個本家?”
“沒錯!”吳天成說道:“王履太可是兩淮首屈一指的大鹽商,他本是山西人,在四十年前到了淮安,落地扎根,手上的生意越來越大,以弟子估算,光是王家的家產,光是流動資金,就有一千萬兩以上。”
唐毅點點頭,這個數字至少不多,眼下晉商之中,最有錢的就是王家,張家,當然還有楊家。
作為晉商在兩淮的代表,王履太的勢力不容置疑。
“師父,鄢懋卿去王家,他們會不會有什么陰謀?”吳天成好奇道。
“陰謀是一定的,只是陰謀能不能管用,就兩說了。”唐毅從座位上起來,用力一拍桌子!
“傳令下去,立刻在兩淮之地,傾銷食鹽,越多越好,價錢越低越好!”
吳天成猶豫了一下:”師父,是不是急了一點,要不要等著鄢懋卿出招……”
“不!”唐毅果斷說道:“先發制人,后發制于人!鄢懋卿能有什么手段,我已經猜到了七七八八,你只管去做就是了!”
“遵命!”
吳天成不敢有任何的懷疑,急急忙忙,離開了書房,下去傳令去了。
唐毅獨自坐著,緩緩斟了一杯茶,慢慢品著,外人要是看到,只會覺得大人舉重若輕,真是大將之風。
可實際上,唐毅的手心都是冷汗,茶水喝到嘴里,也一點味道沒有。
哪怕他準備再充分,直接和鹽商較量,也要打起十二分的小心,絲毫不能出現差錯。
唐毅對鄢懋卿,是欲擒故縱,唐毅深知,鄢懋卿一般的人物,都非常自負,當權力失去的時候,他們會不顧一切的反撲,就像是賭徒,越是輸了,越要瘋狂下本。
吳天成弄出來的亂子,到了最后,只會殺敵一千自損八百。如果唐毅實力雄厚,足夠以力服人的時候,也算是不錯。可眼下他只能以巧取勝。
鄢懋卿想要保住地位,必須挽回圣眷,挽回圣眷的辦法就是弄到更多的銀子。來錢最容易的辦法就是在鹽務上面動腦筋。
唐毅仔細研究過鄢懋卿的履歷,他聰明狡詐不假,可是此人一直在京城混,染上了京官的習氣。
什么是京官的習氣,就是高高在上,羚羊掛角,他們喜歡從頂層下手,以為抓住了幾個關鍵人物,一切都迎刃而解。
他去找王履太,不斷談多少,談什么,千言萬語,匯成一句話,就是讓利大鹽商,擠壓中小鹽商。
唐毅用腳趾頭都能想到,他正好對癥下藥,團結大多數的力量,去孤立少數頂尖兒鹽商,扶持諸如王文顯一般的人物,去打破既有的格局,實現鹽業的大洗牌。
可以說,唐毅當得起所謀者大,這四個字,可越是如此,就越要謹慎小心,不能介入太深,留人把柄。
仰望著窗外的星空,一張巨大的棋盤,每一個星辰都是燦爛的棋子,唐毅突然有一種神游物外的舒爽,整個人都升華了……
“駕,駕,駕!”
長長的馬車隊,足有二百多架馬車,上面裝得滿滿的食鹽,迅速進入了揚州城。
守城士兵急忙攔了過來,詢問道:”車上都是什么?”
“鹽。”
“噢?”守門的士兵聲音提了起來,“這么多鹽,可有鹽引啊?”
“沒有!”
“那就是私鹽了,來人,把他們都抓起來!”士兵得意叫囂。
“慢著!”管事的掏出了一封公文,高高舉起,沖著看門的士兵晃了晃。
“看到沒有,欽差大人的命令,為了平抑鹽價,特準我們運輸食鹽,誰敢攔著,就是違抗欽差大人的命令!”
嚯!好大的罪名。
看門的把總跑了過來,把公文接過來一看,真有欽差的大印,他也傻了眼,只能惺惺說道:“弟兄們,還愣著干什么,放行吧!”
守門的衛兵閃開,車隊進城,領頭的管事微微一笑,從袖子里掏出了一大錠細絲官銀,送到了把總的手里。
“軍爺,您和弟兄們買包茶葉喝,回頭小的賺了錢,還有一份心意!”
剛剛還橫眉立目的士兵見到了銀子,頓時眉開眼笑,拍著胸膛保證,以后大家就是好朋友,一定大開方便之門。
類似的情景不斷在兩淮大地上演,無數的食鹽被運到了州城府縣,轉過天,早起的婦人正往菜市場買菜,卻發現不少油鹽店早早開張。
門口掛出來醒目的木牌,明晃晃寫著:鹽,一分銀!
她們揉了揉眼睛,前些日子鹽價還到了五分呢,怎么轉眼就一分銀了,全都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