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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9章 蕭規曹隨

  什么事情,只要和官府沾上,那就是低效率的代名詞,至少大明的官府就這樣。

  給予余鹽合法地位,實際上就是讓富裕灶戶和官方灶戶進行PK,答案顯而易見。這些年來,官方的灶戶就在不斷流失,進入富裕灶戶手下。

  以往鹽運司還要征用民戶補充缺口,可如果官銀和余鹽一樣征稅,他們還有必要費那么大的勁兒,管理手下的灶戶嗎?

  相信要不了十年八年,官方灶戶就會消失一空,到時候壟斷食鹽生產的就是富裕灶戶。

  而且鹽運司的性質就徹底變了,從食鹽生產的組織者,變成了單純的管理者,專門負責征稅。什么鹽區啊、窩本啊、鹽引啊……到了那時候,就變得可有可無了。

  唐毅認為理想中的鹽法應該是就場征稅,然后自由買賣。降低鹽商的準入門檻,靠著充分的競爭,把鹽價壓下來。

  不過顯然如此大功干戈,肯定會牽連到無數人的利益,招致鹽商集體反彈,鹽運衙門也不會贊同。

  而且憑著嘉靖的性子,也不會讓他胡來。

  故此唐毅只能采取對制度影響最小的手段,表面上看,祖制一點沒變,只是為了開辟稅源,對余鹽進行征稅,官方反對聲音會很小。

  不過開一個小門,就好像千里之堤上面的一個蟻穴,早晚會把大堤兒整個摧毀。

  唐毅的用心瞞不過整天和食鹽打交道的鹽商,放在平時他們肯定不愿意,可誰讓他們的把柄把唐毅抓到了呢!

  反對可以啊,他們要是敢反對,王文顯這幫人就會往死里整,徹底把他們踩死,取而代之。

  如果按照唐毅的辦法,只是將利益共享,大頭兒還抓在手里,而且通過互換股份。他們還能把手伸向更遠的地方。

  仔細盤算起來,得失之間,還真不好說。

  只是股份如何劃分,如何經營管理。如何分配利益……這些事情千頭萬緒,絕對不是一天兩天能夠弄清楚的。

  唐毅很大度,他并沒有用強力干涉他們,而是采取了公開透明的態度,八大鹽商各自派出代表。以王文顯為首的灶戶,還有中小鹽商,以及以侯運來為首的金融商人,四方坐在一起,共同商討。

  曾經勢如水火的人走到了一起,最初還有些不適應,很快大家伙就為了利益激烈地爭吵起來,吐沫星子滿天飛,一個個毫不相讓。

  王履太把嗓子都喊啞了,至于王文顯更是幾次離席。鬧得不可開交。當然大家爭吵的時候,都會偷偷觀察唐毅,希望這位欽差大人能出來主持公道,替他們說兩句話。

  可是唐毅就是閉口不言,吵翻了天,也最多是給大家伙送來一點冰糖白梨,消消火氣繼續吵。

  到了最后幾天,大家伙也算是明白了,唐毅不會摻和他們的事情,問題還要大家伙解決。

  而且劉燾很快就要到了。要是在這位爺來之前,還弄不出結果,市面上鹽價高漲,一團亂麻。就等著挨頭刀吧!

  經過激烈的爭論,王履太等人同意釋出四成五的股份,他們依舊保留一半以上的股權。

  其中兩成交給中小鹽商,兩成交給灶戶,還有半成交給侯運來,并且同意以后凡是金錢流動。都要放在他的錢莊。

  最后在唐毅的見證之下,四方敲定了最后的文本。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一轉過天,鹽商囤積的食鹽開始大量流向市場,鹽價重新回到了一分銀子上下,鬧騰了大半年的市場,終于安靜下來。

  “這不是天下太平,而是暫時的停戰!”

  茅坤斷然說道:“中小鹽商和灶戶不會甘心僅僅拿到這么一點,官方灶戶不堪重負,逃亡浪潮也會隨之而來,還有鹽商們通過互相換股,實力大增,無論怎么樣,他們都會想盡辦法,避開稅負……”一口氣說了好多問題,茅坤最后疑惑地總結道:“大人,我覺得您好像不是在解決問題,而是制造更多的問題。”

  唐毅微微一笑,“鹿門先生不愧是智者,一針見血啊!”

  茅坤就更加疑惑了,甚至他都有點懷疑自己的眼光,唐毅到底是打得什么算盤,是故意埋下禍根,好弄得天下大亂,莫非他居心叵測?

  “鹿門先生,說句放肆的話,歷代儒者治國,總是想著一勞永逸,想著萬世太平,想著弄出一套辦法,萬世皆準!您精通典籍,古往今來有這樣的制度嗎?鹽政幾千年來,積累了多少弊端,更何況眼下朝廷這么個局勢,我哪有本事拿出一套讓各方都滿意,又能持久下去的方案!”

  唐毅自嘲笑笑,“我能做的就是埋下改革的種子,等待合適時機,再進行大刀闊斧的調整。“

  “大人的意思是?”

  “我這一步,只是打破大鹽商的壟斷,通過換股,諸如王文顯之流,還有一些中小鹽商,他們就會借勢而起,等到他們蠶食鯨吞了官鹽之后,轉過頭就會搶奪大鹽商的份額。我敢說,十年八年之間,甚至更快,他們就會展開瘋狂的廝殺。到了那時候,才是真正改動鹽法的時候。”

  茅坤仔細思量著唐毅的話,試探著問道:”大人的意思是大破大立?”

  唐毅點頭,“一群王八蛋,總好過一個龜兒子,對待商人,尤其如此!”

  話糙理不糙,茅坤又問道:“那大人心中的鹽法該是如何呢?”

  “競爭加上調解,鹽是百姓賴以生存的必需品,而非朝廷斂財的工具,用鹽稅支撐財政,是恥辱的!靠著鹽撈錢,更是丟人!”

  此話振聾發聵,讓人悚然一驚,真沒想到,唐毅竟然有如此心胸氣度,茅坤急忙站起身,躬身說道:”大人見識高遠,心懷蒼生天下,老夫佩服!”

  “鹿門先生過譽了,我也就是說說,理想雖好卻不是能做到的,一個好的執政者,也就是在各種利益之間找一個平衡,盡量照顧窮苦人也就是了。”

  從唐毅的話里,茅坤聽到了和年齡嚴重不符的老成,甚至有些消極。低頭想想,卻又覺得唐毅說的非常有道理。

  從來沒有完美的規則,唯有不斷修正,不斷調整,永無止境。茍日新,又日新,新,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說來可笑,茅坤還擔心唐毅年紀太輕,會做事太過理想,不知道分寸,結果竟然要唐毅給他上課。一個年輕人,比自己還要老成持重,真是讓人羞愧啊。看來自己要不能快點進步,都沒臉給人家的當謀士了。

  唐毅把一切都處理差不多,劉燾也趕到了淮安。他可是不是一個善茬子,都轉運使的儀仗不緊不慢走著,他則是微服便裝,提前到了淮安,在市面上轉了一大圈,仔細詢問鹽價的狀況,看了店鋪還不滿足,又跑到了老百姓家中,仔細詢問探查。

  折騰了一大圈,他頹然發現,鹽價果然下來了,只有一分銀子,比京城便宜多了,老百姓也沒有什么反彈。至于前些日子,不斷鬧事的灶戶,也都安靜了下來。

  攢了渾身的勁兒,一拳打在了棉花包上,差點閃了腰!

  劉燾稍微一思索,就知道肯定是唐毅這小子干的。他做事從來滴水不漏,怎么可能留下一個爛攤子。

  可是你這么干,把我置于何地啊?

  劉燾氣沖沖找到了唐毅,要好好講講道理。哪知道,見到了唐毅,他先嚇了一跳。

  “行之,你這是怎么了?”

  只見唐毅臉色蒼白,坐在一輛木制的四輪車上,和傳說中的諸葛亮差不多,被親衛推著進了客廳。

  劉燾和唐慎并肩作戰過,兩個人是好交情,算起來他也是唐毅半個長輩兒,急忙跑了過來,十分關切地詢問。

  “仁甫先生,小侄兒沒什么大事,就是這幾年到處奔走,也不得休息,腿上受了風寒,沒什么要緊的。”

  說著,唐毅雙手用力,想要站起來,誰知起到了一半,額頭就冒汗了,身體一晃,重重坐了下去。

  可把劉燾給嚇壞了,唐毅這幅樣子,他還哪敢興師問罪啊!

  “唉,年輕人就是這樣,總覺得身體好,亂逞能。讓你爹知道,還不一定多心疼呢!”劉燾嘆道:“你趕快回京調養身體吧,有什么交代的,只管和我說,蕭規曹隨,我也弄不大清楚鹽務,都你說了算。”

  唐毅心中暗爽,原來裝病還真有好處!

  “仁甫先生,前段時間的風波,就是鄢懋卿想用改革鹽法作為威脅,從鹽商嘴里討銀子,鹽商內部又矛盾重重,一下子就亂套了。小侄這些日子勉強調停了一番,風波是平息下去了。可難保不會再生亂子,正好這幾個月,我出售平價食鹽的時候,征收了一百七十多萬兩的稅銀,仁甫先生可以拿這些銀子,仿照常平倉,建立鹽倉,囤積食鹽,等到鹽價高的時候,拋出去平抑價格。至于鹽商那邊,無非就是嚴格督查,防止逃稅也就是了。”

  唐毅斷斷續續,把情況都交代了一遍。劉燾聽完之后,不但怒氣沒了,還眉飛色舞起來。

  一百七十多萬兩啊!

  多大的紅包!

  雖然劉燾不貪,可是手里有錢好辦事,底下人才能聽你的,唐毅真夠意思!

  “行之放心吧,我說到做到,一定按照你的法子,把鹽務管好了。”劉燾突然壓低了聲音,湊到唐毅耳邊,低聲說道:“行之,這回我出了京,算是離開了火坑,你可要小心行事,兩邊已經殺紅了眼,光是刑部尚書,三個月換了三個,跟走馬燈似的!”

  見慣了刀光劍影的劉燾,提到了京城的情況,也是心有余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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