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人一拳,防備人一腳。
唐毅在兩淮折騰了一場,硬生生把鹽商經營上百年的團體撕開了一道口子,在原本親密無間的晉商和鹽商之間釘了一個楔子。
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晉商豈是會輕易吃虧的,只是他們的報復如此狠辣,還是讓唐毅吃驚不小。
弄死吳鵬,引得嚴黨和徐黨死拼,假手何心隱,正好把自己推到黨爭的第一線,成為嚴黨的眾矢之的,明槍暗箭,全都向自己殺來。老西兒們卻可以躲在背后,坐著小板凳,嗑著瓜子,看好戲!
當真是好手段啊,唐毅作為一個小團體的領袖,他何嘗不想在嚴黨和徐黨中間作壁上觀,兩頭得利。很可惜他的根基還是太淺了,根本沒有左右逢源的資格。他最多只能小心翼翼,跟在徐階后面搖旗吶喊,只求不成為炮灰,就心滿意足了。
可是晉黨不一樣,人家兵強馬壯,手眼通天。
就拿這一次逼死吳鵬來說,可不是一封信就能做到的。唐毅敢說,老西兒在嚴黨,在徐黨,甚至在宮里,都有自己的力量,唯有如此,才把時機把握的那么好,抓住吳鵬最脆弱的時候,一擊致命。
相比當初南下兩淮,嚴黨和徐黨還有些顧忌,沒有完全放開,唐毅借著天賜良機,狠狠涮了晉商一回。
自從鄢懋卿去職,周延病死,嚴黨和徐黨的爭奪已經越來越瘋狂,可以說到了殺紅眼,不分青紅皂白的程度。
吳鵬一死,徐階首先想到的不是弄清楚兇手是誰,而是搶奪吏部,他趁勢發動攻擊,嚴黨自然而然,把賬都算在了徐階頭上。
至于唐毅,也別想輕易脫身,晉黨也憋著拉他下水,好好享受一番。
見唐毅五官猙獰,不停唉聲嘆息,渾身顫抖,苦大仇深,恨天怨地的模樣,何心隱心頭發苦。
“唐大人,你和沈姑娘之間,真沒有關系?”
“有!”唐毅毫不客氣道:“她是我的仇人,等我揪出那個死丫頭片子,就把她送到和春堂,我說到做到!”
顯然沈梅君已經把唐毅氣瘋了,連這話都說了出來。何心隱越發苦澀,他沉吟道:“沈姑娘出身名門,青霞先生名滿天下,也是心學中人,沈姑娘一路上,和我經常提前唐大人救父之恩,對你感激不盡。”
唐毅眼珠轉了轉,說道:“夫山先生你怎么和沈梅君碰到一起的,她又說了什么?”
何心隱沒有隱瞞,原來心學一脈也覺察到朝堂到了決戰時刻,他們遠在江南,鞭長莫及,就派了何心隱北上,一來是方便聯絡,二來也是幫忙出力。
何心隱沒有什么說的,他立刻起身,恰巧路過蘇州的時候,碰到了沈梅君一行。前段時間,沈煉一家回到紹興,何心隱還去拜訪過,和沈梅君見過面,沈煉還夸他的女兒聰明伶俐,堪比古之緹縈。
小丫頭落落大方,說她寸功未立,全都是唐大人神機妙算,戳穿了王道士的詭計,拿下了奸賊楊順,老爹才能脫險。
提到唐毅,沈梅君的好話就像不要錢一樣,說什么唐大人年紀輕輕,韜略膽識天下無雙,為人古道熱腸,不但救了老爹,還聘請名醫,調養身體,要不然一家人只怕剛剛團圓,就要分別。
說到了感動處,珠淚滾滾,小臉潮紅。何心隱不是莽漢子,哪里看不出來,沈梅君是一顆芳心,都拴在了唐毅身上。
唐毅和夫人伉儷情深不假,可身邊也不乏女人,在東南的時候,琉瑩大家,周姑娘,還有不少鶯鶯燕燕,都在身邊游逛,不差沈梅君一個。
再說了,小丫頭的確有過人之處,長得漂亮,冰雪聰明,何大俠都覺得十分般配,暗暗給兩個人點了鴛鴦譜兒。
看在唐毅的面子上,他們相伴北上,沈梅君不時流露出小女兒之態,盼著見到情郎的喜悅和焦急。
何心隱是再也沒有懷疑,離著京城還有一天的路程,突然沈梅君神秘兮兮送來了一封唐毅的密信,訴說京城的情況,何心隱知道唐毅的字跡,一看就確定是唐毅所寫。
上面提到了九陽會,說京城很亂,他暫時沒有空,也不方便見外人。
何心隱沒有多想,就到了招商客棧,和沈梅君一起安頓下來,除了去拜會徐渭,探聽口風之后,何心隱什么都沒做。
沒幾天沈梅君又送來一封信,說是唐毅定下了一條妙計,要鏟除嚴黨的頭號干將吳鵬,何心隱頓時心動了,他進京就是為了幫忙對付嚴黨,見唐毅有了計劃,他自然不假思索,立刻同意,無論多么艱難,他都義無反顧。
沈梅君就把那一封假托嚴世藩名義的信交給了何心隱,讓他給吳鵬送去。何心隱照做之后,果然吳鵬自殺了,沈梅君飄然而去,不知所蹤,何心隱難免有所懷疑。
他隱隱也感到了不對勁,唐毅雖然喜歡標新立異,可是做事卻相當穩妥,逼死吏部尚書,可不是一件小事情,總該親自說說清楚吧。
何心隱又不知道唐毅到底怎么想的,他就選擇躲在了和春堂,觀察京城局勢,想找合適機會,和唐毅談一談。
結果等來等去,等到了徐渭,等到了來抓捕他的兵丁……
聽完了經過之后,徐渭首先就大搖其頭,“我說行之,這事還出在你的身上。”
“文長兄,你可要講道理啊,從頭到尾,我都是被蒙在鼓里,怎么怪在我的身上?”
“誰讓你沾花惹草,又不說清楚,夫山兄才誤會了!”
“呸!我什么時候沾花惹草了!”唐毅氣得臉色鐵青,“我承認,沈梅君是當初我送給楊博的,誰知道當初弱不禁風的廢材,被楊博教成了一個小魔女!”
“那你怎么不說清楚?”
“說什么說!”唐毅無奈道:“難不成我滿世界告訴人家,沈梅君是晉商的人,和我一點關系沒有,好歹人家還是個黃花大閨女,我至于到處傳閑話嗎?”
徐渭嘻嘻笑道:“看看,憐香惜玉了吧,你就不要隱藏了!”
“憐你個大頭鬼!”唐毅狠狠一拍桌子,發狠道:”凡是算計過老子的,我都不讓他好過!沈梅君,你等著,不讓你付出代價,老子就不姓唐!”
問題算是弄明白了,最郁悶的就要數何心隱了。
他何大俠縱橫江湖多少年,上至閣老,下至山賊土匪,他打交道的人數之不盡。結果竟然被一個黃毛丫頭給騙了。
回想起路上的一點一滴,有太多刻意的東西,比如沈梅君的手邊總是放著一本唐毅的詩文集,比如她沒事的時候,老是深情地凝望北方,比如一提到唐毅,她就興奮不已……原來這一切都是演給自己看的。
黃毛丫頭啊,你演得也太像了!
看起來壞不是憋了一天兩天,偏巧天王廟的案子爆發,火燒到了吳鵬,他們就將計就計,順水推舟。
當得起用心險惡啊!
何心隱臉臊得通紅,都不敢抬頭。
“唐大人,不用你出手,我何心隱就要讓那個丫頭嘗到苦頭!”說著,他站起身,就要往外面走。
正在這時候,唐毅書房外面的廊檐下,響起清脆的銅鈴聲,短促有力,唐毅臉色就是一遍。
原來在唐毅的書房四周,都掛著驚鳥鈴,微風出來,會不斷搖動。但是有一個鈴鐺,雖然掛在那里,卻從來不會動。在鈴鐺的內部,有一根細線,直通院墻的幾處觀察哨。
遇到了賊人,走水,或是突發的狀況,就會被拉響。
鈴聲又急又快,連續響了三遍,就表明是有人圍了府邸。
“好快啊!”唐毅不由得感嘆道。
徐渭和何心隱的臉色都變了,何心隱攥著拳頭,“唐大人,我不能連累你,讓我出去!”
“連不連累不是你說了算,嚴世藩是盯上我了,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人把你帶走。”
徐渭也說道:“夫山兄,別逞強了,趕快想想,往哪里躲吧!”猛一抬頭,徐渭看到了墻上的一幅畫,突然眼前一亮。
“行之,恐怕你要破財了?”
“怎么說?”
徐渭笑道:“前不久陛下招我進宮,讓我跟著鑒賞了幾幅古畫,陛下都說氣韻不足,隱隱然,還提到了《清明上河圖》,似乎有些想法。”
唐毅眉頭一皺,上次嚴家討這幅畫,弄得王世貞跑到潭柘寺閉關,想要弄一幅假畫騙嚴家父子。結果被自己阻止,還把畫留在了自己手上。
現在看起來,寶物有靈,不是自己能享受的。
“也罷,把畫卷起來,弄一個大箱子裝上。”唐毅看了眼何心隱,囑咐道:”夫山兄,你就暫時藏在箱子里,等出了府邸,再把你放出來。”
為了救自己,唐毅這也是不計代價,何心隱急忙深深一躬:“多謝唐大人!”
此時,外面喊聲響起,管家急匆匆到了門外。
“老爺,嚴世藩來了!”語氣之中,透著強烈的惶恐,看起來這些年,嚴世藩的確兇名赫赫啊!
唐毅穩了穩心神,邁著方步,走出了書房,看著變顏變色的管家,唐毅微微冷笑,“怕什么?嚴世藩是老虎不成?還能把你吃了。”
“不能,自然是不能!”管家額頭冒汗。
唐毅哼了一聲,“前面帶路,我要會一會小閣老,看他漲沒漲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