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邊州城,京師屏障,宣府鎮城墻高大,宛如從地上拔起的猛獸,蟄伏在山嶺重疊之間,好一座雄關,好一座堅城。
新任總督駕到,宣府上下的文武全數到齊,巡按,總兵,副總兵,參將,黑壓壓的一大片。唐毅雖然路途疲憊,見到大家伙,還是打起十二分精神,代表朝廷,慰問將士們,又說大家守邊有功,朝廷不會吝惜賞賜。
聽完了唐毅的話,文武官吏都露出了不過如此的神色,從仇鸞,到楊順都是這一套話,除了剛剛拍屁股走人的江東狠辣難纏之外,其他的人都是一個德行。
鐵打的城池,流水的官,唐狀元出身清貴,跑到宣大只是鍍金而已,咱們各干各的,井水不犯河水,挺好!
想到這里,宣府的文武都露出了笑臉,拿出了伺候祖宗的勁頭兒,好聽的話就像不要錢似的。
給唐毅準備的接風宴也頗有特色,全都是東南的菜式,色香味俱全,還準備了樂隊,十幾名美女伴隨著音樂偏偏起舞。
溫暖的地熱,翩躚的舞蹈,美酒佳肴,恍惚間,暖風熏得游人醉,好像回到了江南。
和想象中的邊關重鎮,軍情如火,全然不是一回事兒。唐毅只是簡單喝了兩杯,就推說旅途疲憊,直接回到了帥府。
剛走進來,譚光就湊到了唐毅的身邊,低聲說道:“大人,府里面有十名美女,您看該怎么處置?”
又是這一手!唐毅這個無語,在他們眼睛里,老子就是個低俗的人嗎?
“都交給琉瑩大家吧,讓她幫著處置。”
唐毅說完之后,就急匆匆到了后宅,洗漱一番,換上了便服,就讓人把馬芳父子請過來。沒有多大一會兒,身材魁梧的馬芳,帶著兒子馬棟進了房間,單膝點地。
“末將拜見督帥!”
“快快請起。”
唐毅笑呵呵拉著馬芳,坐到了對面,說道:“老哥,一別差不多有十年,你的日子過得可好?”
十年,人生能有幾個十年啊!
馬芳有些恍惚,當年俺答入侵,唐家父子指揮守衛京城,他率軍突襲俺答后路,一戰成名。
十年過去了,唐毅從一個白身,一步一步,爬到了宣大總督的高位,成為最年輕的部堂高官,自己的頂頭上司。相比唐毅的扶搖直上,馬芳就顯得原地踏步,甚至是往后倒退了。
他在成名之后,苦練騎兵,每一次遇到俺答入寇,都是搶先反擊,連戰連勝,有時候馬芳更是深入草原幾百里,截斷俺答的退路,迫使俺答退兵。
多年以來,立下的功勞無數,一路升任到宣府總兵。
不過人有失手,馬有漏蹄,三年多之前,馬芳由于情報錯誤,貿然出擊,結果俺答趁機殺入宣府,連破數座城池,掠走百姓近萬人,損失糧草無數。朝廷震怒之下,馬芳被免去左都督之職,差點被扔到大獄。
多虧了昔日的老上級幫忙,馬芳逃過了牢獄之災,可也失去了一線指揮作戰的機會。
他的遭遇在武將之中,很有代表性。
就拿俞大猷來說,也是起起落落,武將因為戰功升官,速度飛快,幾年時間,做到總兵,非常容易。接下來就升無可升,賞無可賞。抓著一招之錯,就給打落凡塵,遇到機會,再重新起用。
反反復復,也算是防著武將做大的手段。
唐毅熟知朝廷的套路,馬芳卻十分憋屈,在他的努力之下,俺答汗的勢頭已經給壓下去了,只要再堅持幾年,沒準俺答就沒本事南下了。被朝廷一弄,前功盡棄,他好容易訓練出來的虎狼騎兵也分散到了各處,被不少將領吞沒,成了家丁。
好不容易,唐毅接任宣大總督,馬芳才得意重新爬起來,擔任了大同總兵。
“馬將軍,你也知道,我對九邊不算熟悉,只有請你給我說說,九邊到底有多大的本錢,眼下的局勢又是如何?”
馬芳愣了一下,苦笑道:“大人相問,末將不敢隱瞞,對了,大人,宣府在冊的人馬有多少,您可清楚?”
“清楚,馬步官軍十五萬一千四百五十二員名,馬五萬五千二百七十四匹。”唐毅快速報出來,而后嘆道:“各地吃空餉成風,士兵逃亡不少,我估計宣府的兵丁應該在十萬左右,馬三萬五千匹。”
打了七折,算是虧本吐血大甩賣了吧!
哪知道馬芳卻苦笑著,連連搖頭。
“馬將軍,宣府到底有多少人馬?”
“大人,宣府的人馬總計不超過六萬,其中還有不少老弱病殘,真正可戰之兵,不會超過三萬,至于馬匹嗎?滿打滿算,兩萬多匹。”
唐毅足足問了三遍,都是這個答案。唐毅突然覺得生無可戀,還是卷鋪蓋回京城吧,就這么點人馬,還有臉稱天下第一重鎮嗎?又如何對付俺答的十萬鐵騎啊!
唐毅看了看四周,一揮手,讓馬棟退出去,然后把門窗都給封死了,唐毅親自檢查之后,回到了座位上。
他的一番動作,把馬芳都給嚇到了。
“大人,您這是?”
唐毅探身體,壓低了聲音,“馬大哥,看在咱們多年交情的份上,你能不能告訴我這幾年九邊都是怎么守住的?”
唐毅實在是懷疑,就憑這點人馬,如何能擋得住俺答的雄兵?莫非明軍都戰斗力飆升,能以一敵二,以一敵三嗎?
顯然,問到了要命的地方,馬芳也不愿意多說,可是他能發跡,還靠著唐家父子,眼下唐毅又是他的頂頭上司,,馬芳可不是忘本的人。
猶豫了再三,他終于吐露了秘密。
俺答汗雖然年年入寇,可并非每一年都人馬眾多,來勢洶洶。
要是只有兩三萬人,就閉門死守,等到退走之后,再后面追趕一陣,殺幾個普通百姓,冒充韃子,和朝廷交旨就算了。
如果俺答人馬眾多,勢不可擋,也有秘訣。蒙古經過了多年的戰爭,也知道沒本事吞掉大明,他們南下的目的僅僅是搶掠糧食物資,還有生活用品,草原的日子不好過。
遇到抵擋不住的大軍,不還是有晉商嗎?
拿出一點金銀貨物,賄賂俺答,讓他們退兵就是了。
說出來這話,馬芳都覺得臊得慌,雖然他從來沒有給蒙古人送過禮,可是作為一個大明的將領,他還是面上無光。老百姓拿著血汗膏腴,奉養官兵,誰能知道,所謂九邊雄師要靠著賄賂敵人,茍延殘喘,真是天大的恥辱。
唐毅也不得不感慨萬千,敢情晉商不是賣國,而是作為和平使者,關鍵時候,還能保護九邊的安全呢!
可真夠諷刺的!
足足花了一刻鐘,默念了不知多多少遍冰清訣,唐毅算是平靜下來。
“馬將軍,照你這么說,九邊的人馬都爛透了,根本無法戰斗?”
“這個……”馬芳搖搖頭,“大人,也不能這么說,某將雖然三年多沒有領兵打仗,可是末將一直在努力練兵,專門找那些父母被掠走,或是慘死在韃子手里的孤兒,苦心訓練,教給他們殺敵的本事,末將手下有三千多騎兵,另外末將出任大同總兵,曾經的老部下回來不少,再加上選拔出來的精銳,末將手下,一共有八千多精騎,能和俺答拼命,只是……”
唐毅的興趣一下子來了,馬芳可以算是九邊唯一不怕俺答的將領,而且還能夠以少勝多,戰績輝煌,他不至于和自己說大話。
八千人馬,只要好好利用,足夠打一場漂亮的勝仗。
“馬將軍,有什么困難,只管說。”
“大人,末將,缺少武器。”馬芳直言不諱,“昔日末將的騎兵以疊陣法御敵,火槍騎兵,騎射兵,刀斧兵,遭遇之后,相互配合,反復沖殺。韃子畢竟是一幫強盜,咱們只要敢拼命,他們就會害怕。”
馬芳想昔日的輝煌,兩眼放光,又想到眼前的窘迫,打回了原形。
“大人,末將眼下的火銃不足兩千,而且大半銹蝕,火藥也不夠用,糧餉缺乏,總不能讓大家伙空著肚子去打仗吧!”
唐毅聽完,突然哈哈大笑,笑得馬芳不明所以。
“大人,您這是……”
唐毅一擺手,“馬將軍,別的先放在一邊,假如我給你足夠的火銃和糧餉,你有把握戰勝俺答嗎?”
“有!”馬芳毫不客氣說道:“大人,別人怕俺答,我可不怕,舍了這一百多斤,也要咬下他一塊肉來!”
“好!”唐毅別的不說了,直接拉起了馬芳,到了外面,馬棟也跟著,他們一行人到了軍營,楊安正在指揮著人馬安頓。
見到唐毅,連忙迎了上來。
“參見大人。”
“嗯,帶我們去靶場看看。”
“遵命!”
楊安在前面帶路,很快趕到了一片巨大的空地,說是靶場,由于沒人訓練,早就荒草一片,亂七八糟。
自從知道了宣府的實際情況,唐毅也沒指望遇到意外之喜,關鍵還是靠自己。他親手撿了一桿火銃,扔給了馬芳。
馬芳接到了手里,楊安又塞給他一個紙包,馬芳愣了一下,隨機明白過來,撕開了紙包,把火藥裝好,又把鉛丸裝上。
做完了之后,馬芳就傻眼了,怎么沒有火繩啊,該如何點燃。
正在遲愣的時候,楊安抄起了一桿火銃,快速裝填,瞄準了一百步之外的靶子,輕輕一扣扳機。
只聽轟的一聲,鉛丸噴出,正好擊中了靶子的邊緣,拳頭大的一個窟窿,冒著硝煙。
好大的勁兒!
馬芳下意識叩響了扳機,鉛丸也飛了出去,倉促之下,沒打中靶子,擊中了一堆亂石,馬芳撒腿就跑過去,兒子馬棟緊緊跟著,爺倆到了石碓的前面,扒開了雪,仔細看去,只見鉛丸正好嵌在了石塊上面,進去足有半寸,把石塊抓起來,放在手里,頓時碎成了八瓣。
爺倆都露出了駭然的表情,這要是打在人的身上,哪怕是三成鎧甲,也能擊穿啊!
不用火繩,又能打得這么遠,真是神器啊!
馬芳用力攥著火銃,再也不舍得撒手了。
快步跑到唐毅面前,漲紅了臉。
“大人,只要給末將一萬——呃不,八千,八千桿就夠了,末將能把俺答轟回老家去!”
唐毅沒好氣道:“馬將軍,你以為這樣的火銃好制造啊?八千桿,整個大明都湊不出來。”
馬芳傻眼了,“那,哪能有多少?”
“最多兩千,再多了楊安就要和我拼命了!”
果然楊安漲紅了臉,地主家也沒有存糧啊,他剛要反駁,馬芳迫不及待說道:“兩千就兩千,末將不嫌少,大人請放心,有了如此犀利的火銃,我讓俺答有來無回!”
火銃給了馬芳前所未有的勇氣,唐毅可沒這么樂觀,要想打敗俺答,還要依靠人!
“馬將軍,咱們該商量一下御敵之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