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之神在人間的化身,溝通天和地,神與人的馬兒啊,你們是上天的饋贈,最好的草料奉養,膘肥體壯,奔跑到天邊……”
馬奴用奇怪的聲調,半唱半頌,把混有生雞蛋,骨粉和食鹽的草料,倒在馬槽里。被香味吸引的馬兒湊了過來,吃吧,快點吃吧,馬奴眼睛放著光,滿懷希望,見馬兒吞下了草料,才松了口氣,又去喂下一匹戰馬。
馬奴一回頭,突然一個高大的身影,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他的面前。
“啊!”馬奴手一哆嗦,裝滿草料的獨輪車偏倒在地上,里面的草料都落了出來。
嚇得馬奴急忙跪在地上,用力磕頭。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請將軍責罰!”
戚繼美看了他一眼,輕輕一笑,“馬奴,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三!”
“姓呢?”
“奴才沒有姓,不配,不配的!”他低聲,渾身顫抖的越發厲害。
“不用怕,我們大明和土蠻是不一樣的,對了,你是漢人,還是蒙古人?”
“奴才,奴才不知道。”
戚繼美又好奇起來,道:“怎么連自己是什么人都不知道,那你是什么時候當馬奴的?”
“從很小的時候,記事起奴才就睡在馬棚,奴才的父親,祖父,叔叔,伯伯,都是馬奴,他們替達延汗養馬,替滿都海哈屯養馬,替博迪汗養馬,也替圖們汗養馬。”
“還是養馬的世家!”
戚繼美伏下身體,抓起了一把草料,在手里捻開,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馬奴低著頭,偷眼看著戚繼美的動作,他的額頭冒出了一層細膩的汗水,顯得惶恐無比。
“既然你這么熟悉戰馬,相比喂得草料也很有講究了,說說,這里面都放了什么?”
“有干草,苜蓿,麥麩,黃豆粉,生雞蛋,青鹽。”馬奴連珠炮一般,快速回答著。
戚繼美點點頭,“這些東西薊鎮的戰馬也能吃到,你這里面有什么特殊的東西沒有?”
“特殊?”馬奴下意識的張大了嘴巴,幾乎叫出來,他又急忙捂住了嘴巴,倉促之下,咬上了舌尖,流出了鮮血,疼得五官扭曲,也不敢大叫出來。
“至于怕成這樣嗎?”戚繼美搖頭笑了笑,“本將軍知道你們養馬都有絕招,不愿意說出來也無妨,只要把馬養好了,就是大功一件。”
馬奴的眉頭皺起,原來是問草料啊!都怪自己,瞎想什么,他們明人又怎么會知道自己的事情。
馬奴想到這里,連忙說道:“回稟將軍,還,還有魚粉。”
“魚粉?”戚繼美來了興趣。
馬奴滔滔不斷,把知道的都說了出來。
所謂魚粉,就是以魚為原料,經過脫油,脫水,曬干,磨碎得到的高蛋白質的飼料。戰馬其實嚴格意義上,已經和普通的馬是兩個物種,就好像普通人可以終生吃素,身體也會很健康,可是戰馬就像專業運動員,不給足夠的蛋白質,是沒法長出健美的身形,沒法馳騁沖殺。
蒙古人在遠征的時候,就學會了制作魚粉來喂養戰馬。眼下的蒙古比起老祖宗差得太遠了,他們的疆土已經遠離海洋,只有在內陸的河湖捕捉到一些魚兒,珍貴的魚粉只有王公貴族的戰馬能夠吃得到。
怪不得岱青的馬明明看起來不如自己,開始卻跑得比自己快,里面有玄機啊!戚繼美變得很興奮,他拍了拍馬奴的肩頭,“你很不錯,本將軍現在就命令你去制作魚粉,會有人把原料運過來,你只管好好做事,大明不會虧待你的。”
“啟稟大人,在下檢查過了,在草料之中,有少量的巴豆粉。”
唐毅問道:“吃下去會如何?”
“拉肚子,只不過數量不多,怕是要吃兩三天,才會有效果。”獸醫老實說道。
果然如此,唐毅閉著眼睛,思索了一下,也就明白了,蒙古人不甘心把上百匹良駒拱手讓人,可是他們身在大明境內,又不敢放肆,只好暗中唆使馬奴,給戰馬喂巴豆粉。
事實上戰馬十分嬌貴,比人更容易水土不服,拉肚子是非常普通的事情,如果沒有警覺,這一批戰馬只怕就神不知鬼不覺地被黑掉了。
上一次不是抄了大板升城,把好些漢奸都給干掉了嗎?
沒有了漢奸幫忙,憑著一根筋的蒙古人,能想出如此隱蔽的辦法?唐毅并不相信,他瞇縫著眼睛,不停思索著。
一旁站立的戚繼美可忍不住了,“大人,那些馬奴竟然對戰馬下毒,實在是可惡,末將懇請大人準許,末將立刻去把他們都給砍了頭,才解我心頭之恨!”
戚繼美真的很生氣,好不容易,拼了老命贏來的戰馬,差點就被暗算了,幸虧唐毅機警,一想到那些優秀的戰馬都拉肚子拉死了,他的心就好像被掏了一把,疼,很疼!
“你真以為是馬奴害了戰馬?”唐毅笑著問道。
“對了,還有岱青,沒準鐵背,烏木兒他們都參加了,我去把他們也都殺了!”戚繼美還是個行動派,提著刀就要沖出去。
“站住!怎么就沉不住氣!”唐毅責備道:“想過沒有?這次馬術比賽是我大明主辦的,人家原來是客,都給殺了,算怎么回事?”
“那也是惡客!”戚繼美小聲嘟囔著,“大人,他們沒安好心,不能忍了啊!”
“誰說我要忍了?不信問問你大哥去,我是吃虧的人嗎?”
戚繼美猛然想起大哥和自己說過,唐大人還不到二十歲,就跑到東南重建市舶司,種種手段,宛如天馬行空,匪夷所思,卻又奧妙無比。
東南的海商大族,一個個妖孽狡詐,狠辣陰險,結果全都逃不出唐大人的算計,被玩的團團轉。蒙古人敢和玩陰謀詭計的祖師爺較量,不純粹是找死嗎?
“請問大人,計將安出?”戚繼美難掩興奮。
唐毅沒有出聲,只是站起身,讓人在前面帶路。他們很快來到了一處院子,離著老遠,濃重的腥臭味就讓人皺眉頭。
“大人,還是讓末將去吧!”
“去,你知道說什么嗎?”
戚繼美撓撓頭,“末將抓著馬奴的頭發,把刀壓在他的脖子上,順我者生,逆我者亡,看他還投不投降?”
唐毅只是笑著搖搖頭,“只想讓他投降,至于那么費事嗎?你給我記住了,進去之后,只管看著,用心記著,不要多說一句話。”
“遵命。”戚繼美只能點頭,跟在唐毅的后面,安安靜靜做一個美男子。
唐毅走進了院子,在院子中間,架著十幾口大鍋,里面正在煮著大魚。天津臨海,一點不缺少魚,即便是海岸結冰了,沒法打漁也不打緊,寒冷的冬天就像是一個大冰箱,能把魚都凍住,保存一兩個月之久。
制作魚粉其實不用肥碩的好魚,哪怕是雜魚都行,只要清洗干凈,放進鍋里大火煮熟,煮爛,然后把肉和骨頭都拉出來,剩下的湯下一次還可以用。
瀝干之后的魚肉蓋上一層紗布,在上面放上石塊,依次增加,石塊越來越重,肉里面的油和殘存的水分都被擠壓出來。
如果是夏天的時候,可以用太陽曬干,可眼下只能烘干。
唐毅和戚繼美都仔細看著,只見馬奴把魚肉扔進了鍋里,下一秒把他們都嚇壞了,馬奴竟然把自己的雙手伸到了鍋里,兩只手就像是兩個靈巧的鏟子,在鍋里快速翻炒魚肉,保證受熱均勻,既能夠快速烤干水分,又不至于糊掉。
這份手藝唐毅在東南見過,只不過那里的人是用來炒茶,而馬奴則是炒肉。
差不多一刻鐘的時間,馬奴抓起了一塊爛肉,扔進了嘴里,火候到了!
立馬讓人扯火,最后關頭依舊重要,他一絲不茍翻炒著,蒸騰出來的水汽把臉熏得大了一圈,鍋里的溫度下去了,他終于抽出了雙手,接過銅盆,把炒好的魚肉魚骨都放了下來。
唐毅仔細看著,從頭到尾,馬奴的手都沒有碰到鐵鍋一點,不然就算鐵砂掌,也都被烤糊了。
只是灼熱的水汽,還有尖銳的魚骨魚刺殺傷力也不小,仔細觀察,馬奴的手呈現褐色,有一層厚而韌的老皮,沒有多年的歷練,絕對做不到。
他若無其事,把魚肉和魚骨放在了石磨上,輕輕轉動,沒有多大一會兒,細碎的魚粉就流了出來。
馬奴抓起來,嘗了一口,十分陶醉。
在岱青的手下,他是沒有這個膽子的,每次制作魚粉,都有人在旁邊盯著,敢偷吃就會有人用鞭子抽打,這次也有人看著,只是他們手里沒有鞭子,或許會和氣一點吧,奴隸如是想到。
唐毅等到他把魚粉制作好,才笑呵呵走了過來,抓在手里,又放在鼻子下面聞一聞。
“戚將軍,你們軍中不是用肉松做軍糧嗎?我看著這魚粉和肉松的道理差不多,不管是人,還是馬,只要想上戰場,都要吃好喝好!”
戚繼美瞪大眼睛,連忙點頭,卻沒敢說話。
唐毅這個氣啊,這家伙就是個花瓶,連捧哏兒都不會,你想晾著我啊?
干脆一轉身,對著馬奴笑道:“你很不錯,會做魚粉,又會養馬,是個人才,本官就任命你為牧監,另外再準許你開一間魚粉作坊,專門供應馬場之用,作坊的三成干股算是你的了。”
馬奴徹底傻眼了,什么牧監,什么干股,他都聽不懂。
唐毅只好用最庸俗的話說道:“從現在開始,你升官發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