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袁亨的請求,嘉靖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吳太監親自率領著廠衛的人馬,日夜兼程南下,半個月時間,就趕到了南京。
守備和織造太監早已經做好了準備,正翹首以盼,幾十年過去了,整個嘉靖朝,宦官的勢力都被壓抑到了極點,同樣的,爆發出來,也更為狂暴猛烈,讓人驚駭莫名。
六月三日,以私藏妖書為名,查禁常州府三處書院,知府下獄,十五日,應天,徽州等地,共六十四處書院被查禁,由于在鐘山書院發現《明夷待訪錄》十三冊,山長以下,二十余位士人被捕,其中更有兩位致仕的知府。
東南為之一振,如喪考妣,對于吳太監來說,才僅僅是開始,他積極調動人馬,將矛頭對準了松江和蘇州,這兩地是開海以來,收益最大,經濟最繁榮,學風也最盛的地方,心學七宗,上百位鴻儒云集兩府,每天都有人登壇講學,聲勢之隆,冠絕東南。
感到了烏云壓頂,所有人都像是熱鍋上的螞蟻,全動了起來,告急求救的文書雪片一般,通過層層關系,送到了京城的大員手里。
光是在唐毅的案頭,就擺著三封求救血書。
“大人,東崖先生已經來了五次了,您看……”東崖是王襞的號,他的老爹王艮是泰州學派的創始人,而泰州學派又是心學七脈當中,最接地氣,影響最大的一派,何心隱也出身泰州學派。所謂的《明夷待訪錄》不只是唐毅的功勞,這些年泰州學派越發宣揚“虛君”的思想,種種大逆不道的論點,比起何心隱也差不了多少。
查禁講學,搗毀書院,抓捕儒者,泰州學派的門人首當其沖,王襞哪能不著急。別人都躲在衙門里,唯獨唐毅沒有正事,老頭子只能找他。
“不見!”
唐毅果斷說道,有多少本事,做多少事情。許是信奉心學久了,就以為心有多大,人就有多大,什么事情都敢做,誰都不在乎。
心學是大興不錯,可理學依舊占據統治地位,連學術主導權都沒拿到手,就敢挑戰皇權,不倒霉就奇怪了。
告訴他們多少次,實力不夠的時候,要埋頭耕耘,要好好積累,要踏踏實實,而不是到處建書院,聚眾講學,以為應者如云,就天下無敵,那些都是虛幻的,騙人的,就像是一場大霧,看起來彌漫天地,無邊無際,實則一陣狂風,什么都剩不下!
“大人,心學鬧到今天的地步,固然是咎由自取,可是任由閹豎鬧下去,只怕會傷了心學的根本,到時候,不好收拾啊!”沈明臣憂心道。
“我不這么看!”王寅沉吟道:“這幾年,大人已經將陽明學會和心學之間進行了區分,陽明學會奉行知行合一,求真務實的宗旨,寧缺毋濫,成員都是各行業的精英人物,而且組織嚴密,綱領清晰,和心學的那些烏合之眾,完全不是一回事。就憑著那幫閹豎,查來查去,也都是表面上的東西,說句不客氣的,老夫還盼著朝廷來一次焚書坑儒,殺得血流成河才好,那樣才能讓天下人清醒過來,不再寄希望明君賢臣。”
沈明臣撓了撓頭,他也知道王寅說的有道理,可總覺得這么干,有些不地道。
泰州學派,也有不少他的親朋故交,看著這些人倒霉,不伸手拉一把,反而要狠狠踩一腳,良心上說不過去。
正在這時候,又有人匆匆跑來,變顏變色道:“大人,不好了,東崖先生在客廳里大發雷霆,把擺設家具都給砸了,還破口大罵,逼著您去見他。”
一聽這話,幾個人的神色都不一樣。
沈明臣有些尷尬,他早年向王襞請教學問,一直把老先生當成他的師長,十分尊重。要不是被逼急了,老頭子也不會不顧身份,跑到唐毅這里鬧事。
“大人,您還是去……”
“去什么去!”王寅突然一拍桌子,怒吼道:“王東崖倚老賣老,不為人子!”
“十岳兄,你怎么能如此說話?”沈明臣吹胡子瞪眼,責備道。
“哼,我說的有錯嗎,是誰對他們泰州學派下手,是閹豎,是朝廷!他們不敢跟閹豎斗,反過頭來,欺負大人,逼著大人替他們出頭,這算什么道理?而且何心隱身為泰州學派的門人,王襞約束不住自己的人,胡亂開炮,弄到了今天的地步,是咎由自取!”
沈明臣被噎得沒有話說,只能求助似地看看茅坤,三大謀士,茅坤跟著唐毅最久,說出話來也最后分量。
“鹿門兄,你看!”
“唉!句章,王襞過來,東廠的人多半在暗中盯著,大人要是見了他,只怕后患無窮啊!”茅坤嘆口氣,對著送信的說道:“你去搬一套全新的家具和瓷器過去,告訴王襞,他愿意砸隨便,不夠還有。”
茅坤這主意也夠損的,可這也是最好的辦法。唐毅沒有說話,起身到了書房的里間,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上,陷入了沉思,幾位謀士也陸續退出。
其實剛剛王寅的話,給他觸動很大。
兩千年來,儒家士人集團的膝蓋都是軟的,孔孟教化,把骨子里的勇氣和血性都給弄沒了,哪怕到了生死關頭,他們最先想到的還是去找朝中的大員,幫著他們周旋。
說穿了,就是祈求皇帝的原諒,向皇帝磕頭。
開玩笑,你們都公然宣揚虛君,說君王是天下大害,觸碰了皇權的根基,刨了人家祖墳,雙方勢同水火,已經到了不死不休的時候。
居然還指望著皇帝會寬宥你們,簡直是癡心妄想!
都說書生造反,三年不成,不把骨子里的天真幼稚去掉,永遠都不會成功。
事到如今,說不定可以玩一把更大的,把所有人打醒……別的地方或許不成,蘇州府可是自己的老巢,隱藏的實力非常雄厚,要不要拿出一些?
唐毅不停權衡利弊,卻還是拿不定主意,正在這時候,唐鶴征來到了書房,他的臉色很不好看。
“師兄,我爹請你過去。”
唐毅猛地一驚,急匆匆坐上馬車,從后門出府,走在路上,唐鶴征抿著嘴唇,強忍著悲痛,眼角卻依舊有淚光閃過。
“我爹怕是不成了!”
“怎么會?”
唐毅抓住唐鶴征的肩膀,指頭深陷入肉里,不敢置信道:“師父他老人家身體不是很好嗎?怎么會突然,突然就不成了?”
“唉,師兄,其實這兩年來,爹爹的身體就不好,政務繁雜,國事蜩螗,他老人家每時每刻,都承受著煎熬,從去年冬天開始,爹爹便中帶血,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了。”唐鶴征說到了傷心處,淚水再也止不住了。
唐毅一下子就懵了,明明年前的時候,他給唐順之寫信,讓老師把水泥進獻給嘉靖,換來回朝的機會,那時候老師還神清氣爽,身子骨硬朗,莫非,莫非都是裝出來的?
身為弟子,竟然沒有發現?
唐毅越發悲痛自責,到了唐順之的府邸,他直接沖了進去,一路跌跌撞撞,跑到了臥房,剛進來,就聞到了刺鼻的藥味,唐順之臥在病床之上,臉色蠟黃,鬢角的白發格外刺眼。
一貫瀟灑俊逸,溫潤如玉的老師,竟然成了如此憔悴的樣子,刺痛了唐毅的雙眼,淚水涌了上來。
“元卿,你是不是去找行之了,這些日子不要煩他,十天半個月的,爹還能撐住。”唐順之還要說下去,突然感到了不對勁,一扭頭,恰巧看到唐毅,滿臉愕然,埋怨道:“元卿這孩子,真是壞事。”
唐毅抹了抹眼淚,坐到了師父的床邊。
“您老人家還要瞞弟子到什么時候?”
唐順之深深嘆了口氣,露出了和煦的笑容,感嘆道:“行之,為師在和一個人比賽,我不能輸給他,你知道這個人是誰嗎?”
都什么時候,還沒有心思逗悶子,唐毅對自己的老師也是無語了。
“您老人家不就是想熬過陛下嗎?只要您比他死得晚,弟子入閣的事情就順理成章了。”
唐順之呵呵一笑,“你小子真是一副玲瓏心腸,什么都瞞不過你。為師兩度罷官,苦讀十年,元氣大損,底子都掏空了,這些年雖然妥善保養,還有李太醫幫忙,可是政務繁雜,為師又是個喜歡操心的人,早就神思耗盡,只剩下一口氣吊著了。”
“不許胡說,弟子還盼著您長命百歲,要好好孝敬您老呢!”唐毅可不是說假話,這些年來,唐順之教導他,庇護他,等到他成長起來,老師又全心全意替他鋪路。三年前,唐毅到了小站,為了維護唐黨的勢力,唐順之日夜不眠不休,苦心焦思,把身體都拖垮了。
只是唐毅回到了京城,就遇上了海瑞上書的事情,竟然沒有發現自己的恩師已經是油盡燈枯,他真恨不得抽自己一頓嘴巴子!
“傻孩子,人活百歲,難逃一死。老夫能有一個名震天下的弟子,衣缽傳人,已經是老懷大慰。放心吧,嘉靖吃了幾十年的丹藥,為師沒有理由撐不過他。只要他死了,你就是新君的帝師,功勞資歷,全都夠了,內閣又缺少人手,徐階擋不住你的,不過你要記著,一定要把高拱推到前面,讓他替你對付掉徐華亭,鷸蚌相爭漁翁得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