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據蘇州府志記載,嘉靖四十五年七月初,東廠珰頭吳誠率眾番子一日之間,搗毀蘇州學院八座,鎖拿師生數千人,蘇州百姓十萬之眾,以馬車封鎖城門,跪地請愿,吳誠不從,謂百姓皆亂民,阻欽差隊伍者,死!又命緹騎開路,撞傷百姓數十人,有三人死于馬蹄之下。
蘇州百姓益憤,蜂擁大呼,勢如山崩,旂尉東西竄,眾縱橫毆擊。前后斃殺東廠番子七十八人,傷一百余人,捕東廠珰頭吳誠,當街斃命,解救師生數千人。
閹豎之禍,自太祖成祖,綿延不絕,橫行無忌,荼毒天下,目無法紀,私設刑堂,忠貞者蒙冤而死,良善者慘遭殺戮,民眾喂閹黨之禍,猶如洪水猛獸,談虎色變。
唯吾郡百姓,奮起一擊,首倡天下,不十年,東廠廢,詔獄止,皆曰蘇州之功也……
誰都喜歡說過五關斬六將,走麥城的那一段就要藏起來。
蘇州人也不會例外,最初大家伙只是想請愿,把抓起來的師生救下來,至少帶走幾個領頭的無所謂,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少年郎,是蘇州的子弟,大家的親人,誰能舍得讓太監帶走。
可俗話說打人沒好手,罵人沒好口。動起手來,人群當中突然沖出了一幫精壯的漢子,他們身手矯健,沒人一條硬木哨棒,那些張牙舞爪,囂張跋扈的東廠番子,只要挨了一下,保證筋骨斷裂,摔倒馬下。
百姓們都眼紅了,看到有人帶頭,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頓亂戰下來,吳太監和帶來的人幾乎都被一勺燴了,只剩下少數脫了衣服,逃竄出去,才勉強保住了性命。
可是這些人再也不敢橫五霸道,紛紛逃回應天,躲進了織造衙門。
織造太監蘇偉森也嚇得沒了人色,立刻去求救魏國公徐鵬舉,徐鵬舉這些年越發老邁昏庸,身體肥胖,別說騎馬打仗,就算是走路,都要人攙扶。
聽說蘇州大亂,他哪里有本事平亂,竟然下令緊閉城門,立刻派人八百里加急,向京城求救,言說吳地盡反,請朝廷派遣大軍平叛。
這一道奏疏送到了京城,宛如一顆炸雷,憑空炸響,把所有人都炸得外焦里嫩,暈乎乎不知所措。
蘇州可不是尋常的地方,那是東南紡織中心,市舶司賣出海外的貨物,近一半來自絲綢,而蘇州又包攬了七成的絲綢出產。
蘇州出了事情,市舶銀立刻要減少三分之一以上。
這還僅僅是一個最小的影響,眼下京城每年需要五百萬石漕糧,其中湖廣四川的糧食都要順流向東,到蘇州編組,更換海船,再北上天津,保守計算,三百萬石的漕糧要受到影響,搞不好京城就會有幾十萬人挨餓。
另外蘇州又是東南的金融中心,交通行包攬了東南七成的交易結算,囤積著幾千萬兩的白銀,是整個東南金融體系的壓艙石。
如果產生恐慌,各地爭相擠兌,交通行又拿不出銀子兌換,整個東南,乃至大明的金融體系都要崩潰。
相比起傳統的小農經濟,工商繁榮,帶來的生產力提升,分工更詳細專業,卻也造成了社會更加脆弱,牽一發而動全身,往常蘇州亂了,最多就是周圍的幾個府受到影響,如今的影響波及整個大明,甚至海外都要震動。
當徐鵬舉的奏疏送到京城,首先就落到了袁亨的手里。
重新得到嘉靖重用,又把老對頭黃錦推翻,獨攬內廷大權,袁亨志得意滿,他派遣吳太監南下,查禁書院,親自坐鎮京城,調遣東廠錦衣衛,監督百官,凡是送到內廷的奏疏,都要先經過他的檢查,徐階擬定意見之后,他再批復。
論起權力之大,簡直連劉瑾也望洋興嘆。
袁亨甚至私下里想,當年劉瑾號為立皇帝,正德是坐皇帝,如今嘉靖是躺皇帝,他袁亨就是站皇帝。
爽,真是爽啊!
嘉靖一朝,不論是麥福,還是黃錦,本來凌駕百官的內廷,被他們變成了一條哈巴狗,被錦衣衛壓制著,還要看大臣的眼色,真是丟人丟到了姥姥家!
中興東廠,重塑內廷威嚴。
唯我袁大廠公!
袁亨翹著二郎腿,正在得意,小太監從外面跑進來,慌張之下,絆到了門檻,一溜兒滾,就到了他的面前。
“祖,祖宗,大事不好了!”
袁亨豁然站起,怒罵道:“沒用的蠢材,有什么大不了的,是那幫大臣又鬧事了嗎?”
“不是大臣,是,是老百姓!”
袁亨的氣更大了,上去就給了小太監一腳,“幾個草民,也值得怕成這樣,沒出息的東西!”
小太監滿肚子委屈,也不敢反駁,只能把加急的文書舉過頭頂。
袁亨隨手接過來,撕開了封口,才看了兩行,突然眼前一黑,身體搖晃,直挺挺坐在了太師椅上,只剩下喘息了。
蘇州亂了,該怎么辦啊?
平叛,一定要出兵平叛!
說著容易,可調哪一支人馬,糧餉要怎么籌集,到了蘇州之后,是要打,還是要勸降,該是怎么個方略……問題多如牛毛,腦袋都炸開了。
袁亨的本事也僅限于勾心斗角,互相傾軋,遇到軍國大事,一下子就傻眼了。
在司禮監轉了三圈,一咬牙,還是去找徐階吧,再不成,也比他強多了。到了內閣,袁亨停頓了一下,身后的小太監差點撞上,調好了情緒,換了一副笑臉,袁亨才邁步走進來。
“閣老,徐閣老,咱家冒昧前來,實在是攪擾了。”
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這家伙一反常態,倒把徐階給嚇住了,別是出了什么大事吧。
“袁公公,快請坐。”
落座之后,袁亨探了探身體,臉上跟吃了苦瓜似的,請教道:“閣老,若是有了民變叛亂,該如何處置?”
徐階愣了一下,莫非這家伙惹了麻煩?徐階不動聲色道:“叛亂不可一概而論,總歸離不開派兵,絞殺,安撫,收拾這幾個步驟,還要看叛亂的規模和地點,袁公公,可是出了叛亂?”
“閣老明鑒,咱家實說了,蘇州亂了。”
一口茶噴出三尺,徐階都傻了。
歷來叛亂的都是窮鄉僻壤,或者是遭了水旱災害,活不下去。蘇州物阜民豐,老百姓怎么可能造反?
看徐階一臉的不敢置信,袁亨只有實話實話,“閣老,吳誠去調查書院,結果蘇州的刁民四起,把,把吳誠給殺了,死傷了兩百多人,眼下蘇州已經落到了匪人之手,咱家想要派兵平叛,可一時間又沒有主意,故此向閣老討教,該如何應付。”
袁亨苦兮兮的,把事情和盤托出。
到底是一國宰相,徐階的見識比起袁亨高明了無數倍。
蘇州出了亂子,和其他的地方,全然不同,多半就是清查書院帶來的反撲,徐階當然不滿嘉靖的作法,但是他也沒有料到,東南的對抗竟會如此強烈。
由此來看,何心隱的《明夷待訪錄》并非是一個人的空談妄語,在東南已經形成了一個強大的離經叛道的集團,公然抗衡朝廷,不把皇帝放在眼里。
想到這里,在徐階的面前就飄過一個年輕的身影。
唐毅,莫非你就是背后的黑手不成?
徐階陷入了沉默,袁亨也不傻,他跑過來也是想看看老徐什么態度,會不會和蘇州的亂局有牽連。
見徐階神色怪異,袁亨越發相信這里面有陰謀,既然是陰謀,就擺不上臺面,也就不用怕!
“徐閣老,咱家以為多半參與作亂的,就是何心隱一黨,就是叛亂朝廷的逆賊,如今他們已經跳出來了,就再也不用遲疑了。內閣和兵部應當立刻派兵,去剿殺叛亂,把賊人殺得一干二凈,您老意下如何啊?”
徐階苦笑了一聲,“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老夫自然是贊同。只是蘇州不同別的地方,一個不好,南北漕運斷絕,市舶司沒了貨物,到時候影響的還都是京城,幾百萬人的生計,稍有不慎,就是塌天之禍,袁公公,只怕這么大的事情,非是你我能夠擔當的。”
“那,閣老的意思是?”袁亨猶豫道。
“自然是請求陛下定奪,袁公公,老夫愿意陪著你去面見陛下。”見袁亨還有些遲疑,徐階輕笑道:“蘇州亂,東南亂,東南亂,大明亂,九邊的錢糧,有七成來自東南,如果都出了問題,天下就會烽火遍地,狼煙四起,不可不查啊!”
“啊!”
袁亨的腦門就冒汗了,眼下他借著嘉靖病重的機會,把持大權,如果徐階見到了嘉靖,他的優勢不再,如果嘉靖知道了他鬧出這么大的麻煩,那可就完蛋了。
如果攔著徐階,真的不可收拾,他的罪名更大。
到底該如何辦?
袁亨竟然沒了主意,就在此時,突然外面一陣狂風驟起,把窗戶愣是給吹壞了,風沙進了值房,徐階和袁亨都睜不開眼睛。
他們透過指縫,往外面看去,只見天昏地暗,徐階猛地站起,大步跑到了門口,抬頭望去,只見一輪黑影,快速侵蝕太陽,沒有多大一會兒,整個太陽就被吞沒了,天下變得黑咕隆咚,宛如末日一般。
京城之中,鑼鼓陣陣,百姓們敲著鑼鼓,驅趕天狗。
徐階的老眼瞇縫著,緊縮的瞳孔又瞬間張開,嘴角上竟然浮現了一絲微不可查的笑容,日食來的太及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