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道盡了世態炎涼,唐毅和高拱互相欣賞,共同輔佐裕王,是一個戰壕里的朋友,可是兩個人都有自己的利益,都有自己的一伙小兄弟要照顧,到了關鍵時刻,死道友不死貧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有人要問了,如果唐毅挺身而出,和高拱聯手,把徐階扳倒,豈不是更好?有這種想法,只能證明你的眼光還不如沈明臣。
“大人和高拱,雖然約為‘同志’,中興大明,匡扶社稷,但是兩個人之間,終究要分出一個誰先誰后,誰主誰從。高拱已經搶先入閣,而且他一旦擊敗了徐階,立刻威望如日中天,整個隆慶朝,再也無人能夠抗衡。”
嚴嵩的威望來自于二十年小心伺候,徐階的威望來自于擊敗嚴嵩,如果高拱順利擊敗了徐階,他就要比前兩位加起來,還要恐怖,更難以撼動。
高拱作風強悍潑辣,不能容人,加之隆慶對高拱的依賴,唐毅再也沒有取代高拱的機會,只能一直屈居人下,穿小鞋,受小氣。就算唐毅愿意,他手下的這一幫人也受不了。
所以對唐毅上位阻擋最大的竟然不是徐階,而是盟友高拱!
說出來很多人不信,可事實就是如此好玩。
至于徐階,此老雖然如日中天,門生故吏,遍及天下,他固然是唐毅的大敵,可一旦他選擇對高拱下手,就注定了徐階再也不會成為唐毅的威脅。
別人不清楚,唐毅對隆慶和高拱的感情,那是最清楚不過。他進裕王府的時候,高拱已經離開了,但是,只要高拱去王府探望,隆慶總是依依不舍,走的時候,一直拉著高拱的手,送到了大門,兩個人之間的關系,只怕親生父子也比不上。
唐毅雖然也和隆慶不錯,可兩個人之間,最多是朋友,師生,加君臣。而高拱,則是親人,父親,依靠!
徐階硬拼高拱,就算打贏了,也會在隆慶那里徹底失分。前面提到過,隆慶其實不笨,只是反射弧太長,進入狀態太慢。
可徐階和高拱的這一場廝殺,沒準就會讓他加速找到皇帝的感覺,到了那時候,老徐一掌握不了軍權,二控制不了財權,想要和隆慶抗衡,肯定會死得相當慘。
沈明臣漸漸弄清楚了唐毅的思路,讓徐高對拼,最好來一個同歸于盡,大人才好上位。
不過這兩個人當中,徐階下臺了,就再也不會起復,而高拱憑著圣眷,還會東山再起。所以唐毅想要煽風點火,讓兩個人死磕,只能放在暗中進行,在明面上,他還要做一番功夫,和高拱留下香火情分,不至于日后撕破臉皮……
還真是復雜啊!
這幫神仙之間,勾心斗角,算計之深,手段之陰,簡直不是常人能想象的,腦袋稍微慢了一點,就要被人賣了還幫人家數錢。
沈明臣啥也不說了,趕快讓人把徐階的黑資料送給高拱,用八百里加急,一定要最快到達。
不過畢竟東南和京城隔了好幾千里,唐毅得到消息,再把東西送來,前后十幾天的時間,京城已經殺得風云變色,日月無光。
郭樸堅持處置胡應嘉,六科的人認準了他是受了高拱唆使,公報私仇,鉗制言路,首先跳出來的人是辛自修,他率領著六科的人,彈劾高拱濫用職權,獨斷專行,打壓異己,殘害言官……
高拱也不是吃素的,他是嘉靖二十年的進士,入選翰林,為官將近三十年,當過國子監祭酒,吏部的侍郎,尚書,禮部尚書,入閣拜相,門生故吏,同樣數量眾多,區區六科的言官就想把他扳倒,實在是笑話。
不過進入六月份,情況就有了變化,五月份整個北方暴雨不斷,以致黃河決口,河南,山東二十幾個州縣被淹,波及災民兩百多萬,朝野為之震動。
很多人就把罪責歸咎到了高拱身上,說他不顧國計民生,杯葛財政預算,才釀成大禍,要為了黃河決口負責。
此前言官們百般辱罵,高拱自知實力不夠,忍了一個肚子疼,沒有發作,可是提到了黃河決口,高胡子再也不能忍了。
開什么玩笑,被淹的是河南,是俺的老家!
是俺高拱不愿意撥銀子修河工嗎,恰恰相反!
隆慶剛剛登基,徐階就提出仿效舊例,犒賞三軍,九邊,京營,包括抗倭的將士,還要西南和土司打仗的士兵,統統有賞。
算下來,一共要花四百多萬兩銀子。
由于隆慶不像嘉靖一樣大興土木,每年大約能省下來三百萬兩左右,再擠一擠,是能拿得出來的。
可是高拱不同意,他認為嘉靖是以外藩入繼大統,需要犒賞三軍,收拾人心,而隆慶是正兒八經的皇子,繼承皇位天經地義,不需要做什么動作。
其次,就是要賞賜三軍,也應該是有功的將士得到賞賜,不能撒胡椒面,誰都給了,就是誰都沒給!
高拱主張拿出一百五十萬兩主要犒賞幾支強軍,作為表率,激勵士氣。省下的錢,拿出一半修整河工,發放拖欠俸祿,降低戶部的負債,不然一年的收入,有一兩成要拿去付利息,誰也受不了。
坦白講,高拱的主張是很有道理的,奈何徐階勢力大,七嘴八舌頭,把高拱給干趴下了。
不過老高也不是認輸的人,他利用大學士的職權,在每一筆的戶部支出上面,大做文章,橫挑鼻子豎挑眼,總之就是惡心徐階。
兩個人斗氣,結果就是很多預算被擱置下來。
偏巧又趕上了幾十年不遇的大暴雨,連著天下,幾乎沒停過,當高拱察覺不妙的時候,黃河已經決口了。
顯然徐階和高拱,都有責任,細算起來,還是徐階大一些,畢竟他是首輔,不對在先,釀成了惡果在后,理應負責。
可是言官們都是徐階的打手,把矛頭一起對準了高拱。
這一次的攻擊來自都察院,御史歐陽一敬上書,彈劾高拱。
歐陽一敬不過是嘉靖三十八年的進士,資歷淺薄,本來是個不值一提的小角色,可是打開他的履歷,卻能讓人嚇一大跳。
他彈劾過太常寺少卿,廣西總兵恭順侯吳繼爵,三邊總督陳其學,陜西巡撫戴才,英國公張溶,山西總兵,浙江總兵……不管文武,不論勛貴,歐陽一敬是戰無不勝,上面的眾多人員當中,除了張溶被罰俸,勒令思過之外,其他全部罷官。
戰績之輝煌,令人咋舌。
他把高拱比作了奸相蔡京,又把楊博和唐毅捎帶進去,也成了高俅,楊戩一般的奸賊。他還拍著胸脯說,胡應嘉上書,他是一清二楚,要是處罰胡應嘉,就連他一起處罰。
哪里是朝廷官吏,整個一個耍無賴的青皮!
偏偏大明的言官就吃他這一套,都察院十三道御史,論人數比起六科多了一倍。
由歐陽一敬帶頭,后面的瘋狗全都出來了,嗷嗷怪叫,殺紅了眼珠子。
一本接著一本,就跟不要錢似的,愣是要把高拱給淹沒了,大有高拱不死,他們誓不罷休的架勢。
只不過都察院風浪驟起,有幾個大人物卻一動不動,準確說也不是沒有動作,比如右都御史唐慎,就找到了掌院左都御趙貞吉。
一見面唐慎就開門見山,“大洲公,都察院都成了什么樣子,一窩蜂地捕風捉影,彈劾朝廷大臣,他們想干什么,還有沒有王法?”
趙貞吉滿臉苦澀,搖搖頭,“子誠,你先坐下來。”
發作了之后,唐慎也覺得對老前輩太不禮貌,連忙告罪,“大洲公,我也是急昏了頭,您老多多包涵。”
“不用說了。”趙貞吉擺擺手,十分落寞,“子誠,別人不說了,就拿令郎來說,我是真的大吃一驚啊!”
趙貞吉感嘆道:“他和世家大戶,豪商名流,過從甚密,這一點我一清二楚,只是我想不到,他能頂住壓力,推行還田于民,降低田租,拿著刀,往自己人身上砍,有多不容易,你我都是當官的人,心里頭清楚。要是連行之都容不下,這個大明朝,也就沒有什么希望了。”
能讓趙老夫子如此推崇,唐慎心里美滋滋的。
可是他也聽出了異樣的味道,兒子沒事,那高肅卿呢?
唐慎一臉的疑問,趙貞吉老臉縮成了狗不理的包子,十八個褶兒。
“子誠,我也不瞞你,咱們倆都是徐閣老的學生,莫非還要師生反目,成為千古笑柄嗎?”
雖然吳時來已經做出了示范,可是以趙貞吉的身份,以唐慎的厚道,兩個人都不可能和徐階直接撕破臉皮。更何況,就算他們想,現在大勢已成,也無法扭轉。
唐慎格外的憤怒,而且還十分憋屈,對老徐的僅存好感,也蕩然無存,身為首輔,如此狹隘,黨同伐異,又如何執掌天下?
“總憲大人,下官請求出京。”唐慎沉著臉道:“眼不見心不煩,不管是領兵,還是治民,河道也好,漕糧也好,總之,我不想留在京城,烏煙瘴氣,讓人惡心!”
趙貞吉愣了一下,“這事行之知道?”
“我是當爹的,他管不著我!”
趙貞吉點點頭,“子誠,眼下中原水患,百姓流離失所,我上書朝廷,請求任命你為欽差大臣,主持賑災,等到災情過去了,你再回來,成不?”
唐慎答應的很痛快,欣然告辭,趙貞吉暗自嘟囔,“行之,可別怪我把你爹趕出京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