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懋揉著腦門,徐胖子出出進進,跑了十幾次不止,每一次回來都臉色慘白,跟受了蹂躪似的,偏偏還管不住兩條腿。
“我說文長兄,能不能老實一點,我著眼暈。”
“不能!”徐渭沒好氣道:“王敬美,傳說中的京觀啊,太,太壯觀了!要是不好好看看,以后可沒有機會了。”
徐胖子手舞足蹈,王世懋一點興趣沒有。。
“文長兄,這種事情有傷天和的,我怕老天會降罪。”
“怕你個頭!”徐渭怪眼圓翻,冷笑道:“這么多年了,是我們殺的人多,還是俺答殺得人多?要說有報應,也該先落在俺答的頭上,難不成還應該讓他們殺進城來,為所欲為?”
“當然不是!”王世懋喘著粗氣,道:“說實話,我是怕有人拿這事做文章。”
“做什么文章?”徐渭不解。
王世懋坐不住了,一邊走,一邊說道:“京觀過于殘忍,當年楚莊王就說過止戈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財者也。小站驟然筑京觀,那些言官肯定不會放過,到時候惡言相向,如之奈何?小妹她一個婦道人家,我怕她受不了。”
徐渭撓了撓頭,貌似的確是個問題。
“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嘴長在別人的身上,隨他們說去吧。”
王世懋和徐渭連忙抬頭,只見王悅影和王世貞兄妹兩個走進來。王悅影臉上帶著淡淡的笑容,自信從容,先給徐渭萬福,接著又和二哥見禮。
王世貞剛剛跟著妹妹去探望海夫人,還有戚夫人,這十幾天的鏖戰,能夠撐下來,這兩位也是功勞不小。
戚夫人親自上城督戰,無數次浴血廝殺,斃殺韃子不下三十人。所到之處,無人能敵。海夫人雖然不會武術,但是她樸實能干,任勞任怨,根本不像是一個誥命夫人。
她帶領著小站的老弱婦孺,搶救傷員,蒸饅頭熬粥,縫制損壞的盔甲,搬運火藥,弓箭……總而言之,能干的都干了。
有朝廷的誥命夫人帶頭,小站軍民始終保持著高昂的士氣,無論俺答如何攻擊,萬眾一心,堅硬如鋼。
在大軍來臨之前,十幾天的苦戰,小站先后戰死士兵一千七百余人,死傷百姓多達兩千人。不過他們的付出也是值得的,光是戰死在小站城下的韃子就多達五千,還不算那些搶救走的傷員。保守估計,一個小站的軍民,拼掉了兩個韃子。
這也是俺答最憤怒的,明明對方不是什么精銳,明明馬上就壓攻破城池,只差那么一點點,結果卻是功敗垂成。
一次又一次,其實戰斗到了第七天的時候,俺答就想撤退了,可是當天夜里,城里的明軍發動了一次反擊。
出動的是八百名騎兵,他們用的都是阿拉伯馬,疾如閃電,前后交戰不到半個時辰,就有五百多名韃子被干掉。
俺答親眼看到了,那些矯健如龍的戰馬,簡直是完美的化身。比起蒙古馬高出一頭,卻絲毫不顯得臃腫,修長瀟灑,充滿了力量。俺答只看了一眼,就徹底被吸引住了。如果能奪得如此神駒的馬兒,他不光能稱雄大漠,甚至能效仿老祖先,征服遼闊無垠的疆域,打下千秋霸業!
接下來的幾天,俺答都憋著一股勁兒,一定要把天馬搶到手。
結果卻是等來了各路的冤家對頭,挨了一頓痛扁。
在王世貞等人趕到小站的第二天,戰果總算是統計出來,各軍共計斬殺韃子四萬八千三百多人,俘虜戰馬十三萬匹有余,其余繳獲的糧食、弓箭、刀槍、金銀、旗號等等,不計其數。
俺答和土蠻聯手入寇,總共有十三萬人馬,攻擊小站的有八萬多人。也就是說,其中一大半都被明軍留了下來。
只剩下不到一半人,跟著俺答倉皇逃走。
沒有徹底消滅俺答,是一大遺憾,可是如此戰果,已經足夠震撼世人了。
前有宣府大捷,后有小站大捷,兩次加起來,蒙古人損失了十萬青壯,對于草原來說,這是一個足以吐血的數字。
俺答統治草原的根基已經撼動,即便沒有別的部落取代蒙古人,其余的蒙古王公也會不甘寂寞,向俺答發起挑戰。總而言之,草原上的熱鬧要來了。
了解了戰果之后,王世貞變得信心十足。
“讓那幫言官放著膽子來,他們敢彈劾,就等著被吐沫星子淹死吧!”
王世貞囂張大笑,朝廷上下,包括普通百姓,都被俺答欺負太苦了,哪怕手段狠辣一萬倍,也只會得到震天響的叫好聲。
止戈為武,那是對自己人的,對待強盜集團,只有一個字:殺!
此時,有人報告,說是督師大人駕到。
一聽這話,王世懋頓時怒了,他怒火中燒;好你個唐毅,朝廷旨意下去有十多天了,你才姍姍來遲,戰斗都打完了,你忘了自己的妻子還在危險之中嗎?
“看我怎么收拾他!”王世懋攥著拳頭,就要往外沖,王世貞閃過一絲尷尬的笑容,連忙抓住兄弟的胳膊。
“二弟,咱們是奉了欽命前來,你不要添亂。”
王世貞壓服著,好不容易王世懋出去,見到了唐毅,連一句話都懶得說,斜著臉,用眼角瞪著他。
唐毅仿佛沒有看到,只是寒暄幾句,就匆匆落荒而逃。
“果然是做賊心虛,就算妹妹饒了他,我都不會放過!”王世懋狠狠啐了一口。
王世貞低聲咳嗽了兩下,尷尬道:“行了,老二,別讓外人笑話。”拉起兄弟,近乎落荒而逃。徐渭看在眼里,撇了撇嘴。
什么時候王鳳洲的脾氣這么好了,真是奇怪啊?
他搖著頭,百思不解。
“俺答果然卑鄙!”
鐘金繞著龐大的京觀,仔細看了一圈,小臉格外難看。
“怎么,死了這么多族人,你心疼了?”沈梅君不無挑釁道。
自從鐘金給了她一頓老拳,雖然解釋清楚了,可兩個人的友誼早已不見了,幾乎每天都在掐架。
“哼,他們是韃靼人,我們是衛拉特人,根本不是一條道上跑的車。”鐘金沉著臉,道:“我氣的是俺答竟然讓別人給他當炮灰,死者當中,有一多半是鄂爾多斯等部,還有不少土蠻部,真正俺答掌握的土默特部,最多死了一萬多而已。”
看她那個樣子,仿佛俺答的人都死光了才好,你可是他的外孫女啊,竟然這么大的仇,果然女人一旦發了狠,比起男人可要嚇人多了。
沈梅君眼神轉了轉,突然想到了自己,這十幾年的光陰,和前十幾年,差距之大,簡直天翻地覆,不可以道理計……她甩了甩頭,簡直不敢想下去,自己會走到哪一步,沒準,也會和眼前的尸體一樣,死在別人的手里。
想到這里,她居然不那么害怕了。
“你把那兩個丫頭都帶來了?”唐毅淡淡問道。
沈明臣連忙點頭,“大人,我怕把她們留在東南,還會添亂子,索性帶在了身邊,至于如何發落,還請大人示下。”
此刻替身早已經滾蛋,唐毅慢條斯理,換上了官服,重新做回了督師大人。
“鐘金是衛拉特的公主,自從也先之后,衛拉特部內部再也沒有統一過,當年達延汗也拿他們沒辦法。俺答遭到重創,扶植衛拉特人,對付俺答,驅虎吞狼,正當其時!”
沈明臣連忙點頭,他和唐毅的看法是完全一致。
至于剩下的沈梅君,就麻煩了一些。
說實話,唐毅真想讓她在眼前消失,換成任何一個人,都不喜歡一個自作聰明,老是給自己添麻煩的家伙。
他之所以沒有動手,沈煉,還有沈明臣的面子固然是原因,還有他有更深遠的盤算。
這一次小站被圍攻,楊博和晉黨難辭其咎,搞不好就是他們下手的。打人一拳,防備人一腳。唐毅不可能不報復,之前他就拋出了寶鈔發行權,老楊博也點頭了。
沒想到一轉眼,就對小站下手,還真是翻臉無情。
那索性就讓晉商票號一起完蛋吧!
沈梅君,還有她的合盛元錢莊,就是突破晉商堡壘的最好工具。
“小丫頭,你再折騰些日子吧。等收網的時候,你就會明白,自己連一個棋子都算不上!”唐毅不會把這些話和沈明臣說,他只是召見了譚綸等文武功臣,并且讓譚綸牽頭,向朝廷上一份詳細的奏疏,敘述小站之戰的情況。
譚綸欣然領命,兩天之后,洋洋灑灑一萬言,都擺在了隆慶的面前。
“梓童,李妃,你們都過來看看。”
陳皇后一愣,忙說道:“陛下,您怎么忘了,后宮不得干政,國家大事,豈是女流之輩能夠參與的!”
陳皇后迂腐而古板,隆慶心情大好,沒有生氣,反而哈哈大笑,“梓童,你這話未免小覷了女子啊,不說荀灌娘,花木蘭,就是眼下,也有好幾位奇女子啊!”
“哦?”陳皇后總算來了興趣,至于李妃,則是迫不及待到了隆慶的身邊,仔細看去。
當看到戚夫人親自上陣殺敵,蒙古人魂飛膽裂的時候,李妃由衷贊道:“果然是當世的花木蘭,勇冠三軍的女英雄!”
再看到海夫人不辭辛勞,陳皇后也頻頻點頭,“賢良淑德,女子典范。”
最后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王悅影的部分,保護天馬龍駒的是她,組織百姓的是她,運籌帷幄,保住小站的還是她!
“如此奇女子,哪怕是臣妾,也臉上有光啊!”陳皇后和李貴妃異口同聲道:“陛下,您要是不重賞,我們可不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