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高拱和郭樸去后,官場動蕩不安,加上俺答入寇,朝廷一直沒有時間調整人事,百官各安其位,各司其職,才能天下安然,國事平順。
這是張居正給隆慶的建議,皇帝陛下欣然接受,又詢問了徐階之后,基本上達成了統一意見。
首先最受矚目的自然是禮部尚書,未來的儲相。幾乎毫無爭議,就落在了唐毅的頭上。按理說讓一個而立之年的毛頭小子執掌一國禮法,實在是有些荒唐,不過落到了唐毅身上,就顯得順理成章,幾乎無可挑剔。
他有六元的傲人學歷,在高拱去后,又是天子最信任,最倚重的帝師,多年以來,立功無數,加之創立唐學,風靡天下,門人弟子無數,實在是當之無愧的人選。
當然唐毅也有短板,比如他在京的時間稍微短了一些,資歷威望相比一幫老怪物,還是差著一籌,但是好在翰林院,詹事府的差事唐毅都做過,也算是履歷完備。
只等通過廷推,就可以正式走馬上任。
除了唐毅之外,六部九卿,還進行了大范圍的調整,首先左都御史趙貞吉調任刑部尚書,原刑部尚書霍冀調任兵部尚書,兵部左侍郎楊繼盛暫代左都御一職。
帝師陳以勤從大理寺卿調任吏部左侍郎,兵部右侍郎殷士儋接任禮部右侍郎,唐汝楫調任工部左侍郎,張居正左遷戶部右侍郎……
一連串復雜的人事變動,仔細看去,都是有章可循。
“趙貞吉從位高權重的左都御史,調任刑部,根本是明升暗降。此老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多年,之所以有功被罰,就是因為他在大人和徐階之間,越發中立,甚至暗中站在大人一邊,故此才被調走。刑部雖然權力不差,可是一切都有法度,尚書能作為的空間不大,遠不如都察院,下屬一百多名御史,加之科道同氣連枝,這一股力量是誰也無法抗衡的,故此,徐階要交給他相對放心的楊繼盛!”王寅一針見血,分析道。
沈明臣把話接了過來,“那調霍冀接掌兵部,情況就更明白了,霍冀是晉黨的人,楊博一直垂涎兵部,總算能如愿以償了。”他突然臉色狂變,驚呼道:“大人,莫非他們要聯手,共同對付大人?”
“不會的。”王寅思索了半天,沉聲說道:“這一次俺答入寇,兵部失分很多,徐階不得不拉晉黨,分擔壓力。”
沈明臣點了點頭,一副了然的模樣。
“剩下的幾個人就容易了,包括大人在內,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那就是帝師!看起來徐華亭是認命了,放手讓帝師們上位,朝廷新舊交替,看起來勢在必行了!”
他一臉的笑容,顯得十分欣慰,可是王寅卻不看好。
唐毅和隆慶的關系自然不用說,但他在裕王府的時間很短,來不及深耕經營,真正和唐毅站在一起的只有唐汝楫,還有殷士儋。
至于陳以勤,他是和高拱一起入裕王府的,和隆慶的感情幾乎不在唐毅之下,他表面看起來是中立的,實則陳以勤是站在高拱一邊。
既然如此,徐階為什么還提拔陳以勤呢?
從中就能窺見此次人事變動的玄機奧妙,本來唐毅在嘉靖朝,就沖得極快,包括高拱,都被他遠遠甩在身后,和其他的王府講師,根本不是在一個數量級。
老徐此次把所有講師都提拔起來,自然會造成一種印象,唐毅沒有什么了不起,他不過是王府眾多講師之一,悄無聲息中,就把唐毅的地位給淡化了。
只是隆慶一直盼著老師們上位,他根本無暇思索其中的差別。
而且老徐還趁機偷渡了一個張居正,讓他入戶部,完成了從地方到中樞的華麗轉身,從此多了一張可以影響隆慶的牌。
任何官吏到了新的崗位,都要坐熱板凳,才會有所作為,除了唐毅之外,其他幾位帝師都是副手,一時間除了好看之外,根本派不上用場。
實際上的朝局還是掐在徐黨和晉黨的手里,徐階的權力比起以往更加鞏固。
從這一連串的動作當中,沈明臣和王寅都窺見了一絲張氏陰謀的味道。
“徐華亭一味任恩,如此大破大立的舉動,他是干不出來的,多半是張居正替他謀劃的。”王寅看了一眼唐毅,不無擔憂道:“大人,張居正經過雷州的五年歷練,神兵鑄就,一出山,三板斧,果然是不同尋常啊!”
沈明臣也哀嘆道:“大人,還以為年輕一輩當中,無人是您的對手,真是想不到啊,只怕以后不會高手寂寞了!”
兩大謀士都對眼前的局面感到了無奈,復雜的人事變動,最能牽動人心,經過老徐的折騰,小站大捷的事情就會被稀釋,過了兩三個月,就會風平浪靜,人總是健忘的。好好的一個絕殺的局,剛開始就胎死腹中,實在是讓人郁悶無語,倍感挫折。
倒是唐毅,他非但沒有落寞,眼中還閃爍著奪目的光彩!
唐毅是個遇強則強的性子,張居正的三板斧看起來很凌厲,可實際上卻是以徐階向隆慶全面妥協為代價。
支持帝師上位,徐階手下的那些科道言官會怎么看,曾經和高拱結仇的那些人會不會擔心,高拱東山再起?
徐階再努力修復和隆慶的關系,也不會超過高拱,而一旦言官們對徐閣老有了想法,那才是真正的自掘墳墓,禍起蕭墻!
張居正其實是給徐階挖了一個大坑!
想到這里,唐毅突然一激靈,莫非張居正這一次回歸,是要明著幫徐階,暗中卻要陰老東西一把?
塵世上一代新人換舊人,老徐也到了該退下去的時候,偌大的徐黨,加上天子圣眷,內廷的珰頭……張居正在下一盤好大的棋啊!
唐毅漸漸摸到了關鍵,果然是一場精彩絕倫的好戲……
馬蹄有節奏地落在地面上,四輪馬車快速向京城進發。
唐毅帶著家眷,一起返京。
他的動靜可不小,除了唐家人之外,還有海瑞的老娘和夫人,戚繼光的夫人,譚綸奉旨進京,要去和兵部商討賞賜有功將士的問題,隆慶還要召見俞大猷、馬棟、湯克寬等等將領。
每個人最少都要帶幾十名護衛吧,另外還有一大批戰利品,比如旗號啊,俺答的王座啊,金刀,寶馬……足足裝了上百車。
唐毅很了解隆慶,悲催的遭遇使得他十分自卑,哪怕當了皇帝也改不了,而自卑的人,往往更希望證明自己的強大,戰利品恰恰能滿足他的虛榮心。
看起來張居正的回歸的確給唐毅帶來了壓力,讓他不得不更抓緊隆慶了。
人馬離著京城還有十里,歡迎的人群就已經看不到邊際,大家都在翹首以盼,官吏們不用說,就連京城的百姓都跑了出來,大家都聽說守衛小站的是幾位巾幗英雄,誰不想一睹當世花木蘭的風采。
比起其他人打了勝仗,還要熱鬧一萬倍,沿途人山人海,跟地鐵早高峰似的,滿滿當當,兩個插腳的地方都沒有……
只是熱鬧是屬于別人的,有一位卻坐在簡陋的家中,臉色青紫,嘴唇直哆嗦。抓起粗瓷碗,卻發現沒有熱水,只能氣哼哼扔在一邊。
“剛峰先生可在?”
伴隨著說話聲,走進來一個年輕人,懷里還抱著一大堆的東西,有蔬菜,雞鴨魚肉,點心糖果,糕餅蜜餞,一樣不少。
喘著粗氣道:“剛峰公,別愣著了,快去搬東西吧!”
他那個熱情的勁兒頭,就仿佛到了自己家一般。
不得不說,能和海瑞混得如此熟,也是個人物!
他叫王用汲,字明受,前年剛剛考中進士,他被分配到戶部觀政,恰巧當時海瑞任戶部郎中,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人竟然成了莫逆之交。
海瑞因為彈劾嘉靖下獄,王用汲到處奔走,替海瑞托關系,求情,家中給他的三千兩銀子,花了個精光不說,最好還欠了兩千兩銀子,過年的時候,被一幫討債的圍著大門,差點淪落街頭。
海瑞能看得上的人不多,包括唐毅在內,他實在是不喜歡唐毅深沉的性格,偏偏王用汲仗義執言,交友真誠,不畏強權,海瑞引為忘年交。
“明受,你弄這些東西干什么?”海瑞低聲咆哮道。
“還能干什么?”王用汲一面搬著東西,一面說道:“嫂夫人,還有太夫人馬上就回來了,我就知道你老兄保證沒有準備,放心吧,我請了兩個小有天的廚師,讓他們做菜,你們一家,吃一個團圓飯,喜慶飯,還不應該啊?”王用汲笑嘻嘻說道。
卻發現海瑞臉色越發難看,猛地一拍,桌子質量也是太差了,竟然裂開了一道口子。王用汲終于察覺了不對勁,湊到了海瑞面前。
“剛峰公,您這是?”
“哼!”海瑞用力哼了一聲,“我曾經捫心自問,大明朝到底出了什么事情,空有億兆百姓,無盡財富,竟然被倭寇欺負,被俺答欺負,到底是為了什么?海某不才,斗膽上書彈劾先帝,本想拼著一死,沒想到……”海瑞的眼中淚珠滾滾,恐怕天底下只有他還會替嘉靖落淚了。
“明受,我錯了,我大錯特錯了!”海瑞渾身顫抖,“大明朝不是一個皇帝就能搞壞的,真正有罪的是朝中的袞袞諸公,他們光想著爭權奪利,比之嚴家父子,還要下作,還要不如!”
王用汲不敢置信,喃喃道:“不會吧,貪官無過嚴分宜啊!”
“你錯了,分宜只是貪財,心中尚有一絲天良,東南抗倭,還能夠選賢任能,包括胡宗憲,唐慎,楊繼盛,等等官吏,并非嚴黨之人,嚴嵩還能大膽任用。可如今呢,黨同伐異,互相傾軋,連關乎大明社稷的小站馬場,都能用來打擊政敵,還有什么不敢做的!”
海瑞狠狠啐了一口,“我本以為朝中還有幾個好人,能夠主持正義,沒想到啊,一個禮部尚書就把他買通了,欣欣然跑回來當他的儲相,真是我大明的文魁星,海某佩服得緊!”
王用汲嚇得張大了嘴巴,“剛峰公,你不要胡說八道,唐大人不是那樣的人!”
“有什么不是的,徐階放出了一大堆的官職,他手下的那幫人雞犬升天,人人都撈到了好處。他就把江山社稷,道義是非扔在了一邊,和那些奸邪小人,有什么不同?”
海瑞不顧已經聽傻的王用汲,冷笑了一聲,“明受,你我相交時間不長,可你的為人我十分清楚,朝廷太污濁了,不適合你的。”
“剛峰公,那你呢?”
海瑞一挑眉峰,決然道:“海某不過是舉人出身,官至四品,實屬僥幸,自應當把一腔熱血,化作撲火飛蛾,和,寡廉鮮恥的官場一決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