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太監的確不是東西,滕祥抓住了機會,陰陽怪氣,好一頓捧殺,滿以為隆慶會大發雷霆,可是出乎他的預料,隆慶沒有任何的憤怒,反而擺擺手,讓他出去。
滕祥無奈,只好躬身退走,宮里只剩下隆慶一個人,盯著堆積如山的奏疏,難免陷入了沉思。
雖然隆慶受教育晚,以至于智力受到影響,沒有那么敏捷,可是他身邊畢竟都是人精兒,個個是名師當中的名師。
唐毅就曾經向隆慶講解過首輔的問題,自從正德、嘉靖以后,首輔權柄日甚一日,甚至皇帝也直言不諱,稱呼自己的大學士為“相”。
遙想起當年朱元璋處心積慮,利用胡惟庸案,掀起大獄,不惜廢掉丞相,盡收大權于一身,只怕他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相權竟然會以內閣的形式死灰復燃。
而且重新出現的相權,相比以往,由于缺少了御史臺,缺少了三省分權制約,使得內閣大學士的權柄甚至超越了漢唐的宰相,發展到了今天,完全可以和皇權分庭抗禮。
對于皇帝,自然是很不爽,但是有無可奈何。
就以當年朱元璋為例,他廢除了丞相之后,大事小情,親自處理,天不亮就上朝,忙活到后半夜,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不休息。完全被繁雜的政務羈絆,無暇去做一些大事情,基本上朱元璋當了皇帝之后,就沒有太多驚天動地的大舉動了。
相比之下,朱棣就聰明多了,他選拔信任的大臣,組成內閣,替自己分擔政務,他才能夠放手施為,北征草原,七下西洋,修《永樂大典》,文治武功,讓人心折。
朱棣都吃不消的事情,后面的皇帝就更不成了。
而且唐毅告訴隆慶,太祖爺和成祖爺兩朝,由于剛剛從戰亂中走出來不久,民生凋敝,商業衰微,社會基本沒有什么流動性,管理起來也不費心。
可是經過了二百年之后,大明的人口保守估計,增加了四到五倍,商業繁榮,何止十倍!
人多事多,哪怕太祖爺重生,也斷然應付不了這么復雜的情況。分權內閣,就成了必然的選擇。
內閣首輔,向上分一部分皇權,諸如票擬,向下總領百官,主持廷推,廷議,京察等等重要事務。
荒唐如正德,怠政如嘉靖,只要內閣運轉正常,朝廷就亂不到哪里去。
首輔一職,至關重要!
隆慶似乎理解了百官為何會如喪考妣,拼命維護徐階,畢竟老徐入閣前后近二十年,門生故吏,遍及天下,振臂一呼,百官響應。
只怕在百官的心目中,徐階的分量遠比自己這個皇帝要值錢多了。
隆慶自嘲地笑笑,看起來朕還真是失敗啊!
既然老徐地位如此重要,就不能隨便換首輔。
唐毅要知道自己當初的教導,竟然幫了徐階的忙,沒準會找個地方抽兩個嘴巴子。
不過眼下說什么都晚了,隆慶把馮保叫來,讓他擬旨,挽留徐階。馮保雖然吃驚,卻也不敢怠慢,把隆慶的意思變成了華麗的圣旨,派人送到了相府,還帶去了一盒名貴藥材,兩柄玉如意。
看到了皇帝如此厚待自己,徐階松了口氣。
果然,隆慶是識大體的,知道動不了自己。
不過光是上一道辭呈,皇帝一挽留就回去上班,豈不是顯得自己虛偽嗎?戀棧不去,貪圖官位,也是一個罪過,事到如今,徐階不想犯任何錯誤,給對手留下把柄。
他感謝了皇恩,寫了一封長長的折子,盛贊隆慶的仁義恩德,隨后又言辭懇切,再次向隆慶辭職,把自己的命運完全交給皇帝裁決。
等到奏疏上去之后,已經到了臘月二十八,徐階本想著過年誰都不見,閉門謝客,哪知道二兒子徐琨竟然從松江老家趕來了。
父子見面,徐琨眼淚汪汪。
“爹,吳時來那個畜生搶走了咱們家的田,還有現在南方的士紳都爭相加入南洋公司,偏偏咱們家沒有份兒,眼看著那幫土鱉都把咱們家超過了,您老可要拿個主意啊!”
這一次失分被動,就是從東南老家開始的,徐階苦心營造的形象一落千丈,老徐真想把兒子吊起來,狠狠揍一頓。
可時過境遷,徐階也恨不起來。
華亭徐家,成百上千號的人丁,沒有點家底兒,怎么過舒服的日子。兼并田產,本是天下士紳都干的事情,都怪唐毅,他帶頭捐出田產,結果弄得徐階十分被動……
徐琨抹了抹眼淚,“爹,唐毅根本是玩花招,他的確是把蘇州的田產都拿了出來,可是他們唐家在東番島,少說有一百萬畝的田!”
“哦,有那么多?”徐階驚訝地問道。
“那可不。”徐琨一下子來了精神,“爹,東番島適合種甘蔗,一畝田能榨五石白糖,兩個月前,第一批東番島的白糖運到了,您可沒看到啊,人山人海,都跑去買糖了,又便宜,又干凈,誰家做菜都喜歡放一。一石糖比一石米貴了兩倍不止,能賣到三四兩銀子,一百萬畝田,扣除成本,一年也有三百萬兩銀子,嘖嘖,真的是富可敵國啊!”
徐階對待海外,非常保守,畏之如虎。一想到茫茫海洋,就滿腦子蠻荒之地,海盜神出鬼沒,煙瘴之鄉……只是他萬萬想不到,海外的利益竟然如此之大!
他詢問兒子,東番島竟然能開辟出五百萬畝以上的田,假如全都種上了甘蔗,一年光是賣糖,就能頂得上戶部的歲入。
真是一塊流油的肥肉啊!
當初唐毅建議把琉球和呂宋并入大明,派遣總督管理,結果徐階還極力反對。
現在想想,真是坐失良機啊!
“唉,的確是老了。”徐階無奈搖頭,“等過了年,為父會想辦法,把東番島拿到朝廷手中,到時候你們派遣得力人手,好好經營,真的能把東番島抓在手里,在松江的田適當還給人家,名聲要緊啊!”
老徐竟然也舍得放棄一些田產了,看來他的確被搞得有些怕了。
第二道辭呈上去,這一次更多的人站出來,替老徐說話,認為徐閣老功勛卓著,是謙謙君子,朝廷柱石,大明朝片刻也離不開徐階。
隆慶說不吃味,那是假的。
“唉,徐閣老一呼百諾,朕想做什么,卻是坎坎坷坷,真是同人不同命啊!”隆慶自嘲地抱怨道。
滕祥眼前一亮,他的懷里還揣著一份奏疏,正是昨天夜里,楊博派人送來的。
“啟奏皇爺,也不都是替徐閣老說話的,也有人未必這么看。”
“哦?莫非是你?”隆慶笑著問道。
“給奴婢一萬個膽子,也不敢議論閣老的是非啊,倒是奴婢這里有一封奏疏,是刑科都給事中張齊上的。”滕祥連忙送上去。
“都是言官,一丘之貉,能有什么高明之處。”
隆慶隨手接過來,展開一看,才看了幾行字,頓時臉色狂變。
張齊上書,一共彈劾徐階種種大罪,共計五條。
第一條,徐階曾經服侍先帝十八年,先帝所行神仙土木之事,徐階全都一力贊成;而先帝一駕崩,他就擬寫《遺詔》來數落先帝那些過錯,擺明了是兩面三刀,表里不一。
放在一年前,毫無殺傷力,可是眼下卻顯得十分歹毒,隆慶已經漸漸找到了當皇帝的感覺,也明白一個英明神武的父皇,對于他只有好處,沒有壞處,一句話,他和嘉靖畢竟是父子,老爹臭不可聞,他也面上無光。
第二條,徐階曾經與嚴嵩相處十五年,落力結好,又締為姻親,從來沒有一次與嚴嵩起爭執的;而嚴嵩權勢衰落,他就立刻反過來對其落井下石,逼得嚴嵩不得不在墳地撿食,堂堂首輔,顏面無存,嚴嵩真有罪,就該交付有司論處,如果無罪,身為二十年的首輔,豈能如此晚景凄涼?
兩條合起來,叫做不忠不義,大節有虧,這是從道德上,攻擊徐階。
接下來還有三條,則是指責徐階庸碌無能,結黨營私。
第三,邊境告急,皇上也多次表示關注,徐階卻無動于衷置之不理,上行下效,兵部反應遲鈍,朝廷竟然出現內鬼,徐階身為首輔,用人不當,難辭其咎。
第四,徐階假借遺詔四處拉關系、擴人脈,來鞏固自己的地位,不思國事而擅作威福,以致朝廷上下,盡數是徐階的私人。
第五,徐階身為百官表率,非但不約束家人,反而縱子行兇,為了侵占土地,逼死良家百姓上百人,霸占田畝幾十萬。朝廷財賦困難,皆因有徐階一般的貪婪大臣,才使得兼并成風,百姓民不聊生。
歸結起來一句話,天下人只知道有徐首輔,已經不知道有陛下了!
張齊的彈章了無新意,所有罪名幾乎都是老生常談,不過只要時機對了,再普通的東西,也會化腐朽為神奇。
徐階請辭之后,百官瘋狂挽留,奏疏堆積如山,皇家的事情,他們都沒有這么盡心,對徐階卻是如此孝順。
越是如此,張齊的話就越有分量!
的確天下人都不把朕當成皇帝了,唐師傅教的沒錯,首輔之位,的確至關重要,可是再重要,也不能爬到朕的頭頂上,拉屎撒尿啊!
或許真的應該罷相了——念頭一冒出來,隆慶就打了一個激靈,看百官的勢頭,要是罷免了徐階,他們還不一定怎么鬧騰。
到底該如何,才能把徐階趕走呢?隆慶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