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著隆慶吃了點東西,宮里的案子還在查著,皇帝震怒,一定要挖出根來,看看這些年,那幫可惡的畜生到底干了什么,還要多少瞞著他的事情,隆慶再也不想當可憐的猴子了。
回到了內閣,高拱和趙貞吉都等在這里,兩個人笑得抬頭紋都開了。
李乙之死,唐毅給壓下了,他們還擔心唐毅不敢惹內廷,太監可縱容不得。哪知道一轉手,就弄出了大動靜,宮里的幾個大珰幾乎一網打盡了。
好,真是好手段!
“元輔,陛下可給滕祥等人定罪了?”高拱迫不及待問道。
“沒有,我們沒談這個事。”
趙貞吉不解,“不趁熱打鐵,把滕祥等人處置了,萬一他們翻過手,再想除掉這些人,可就麻煩了。”
面對著兩位大學士的不解,唐毅苦笑了一聲。
“中玄公,大洲公,就算除掉了滕祥又能如何,再換一個新的司禮監掌印?”
“那是自然,難不成還能廢掉司禮監?”趙貞吉驚呼道。
“我可沒有那么想過,不過我提議日后宮中的首飾珠寶都才有公開招標發包的方式,以避免營私舞弊。”
高拱猶豫了一下,似乎有所領悟,“元輔,能不能說的詳細一些。”
“中玄公,是這樣的……”唐毅滔滔不斷,把自己的主意向高拱介紹了一遍,高胡子聽完,久久不語,眼神中滿是驚駭,還帶著那么一絲贊許。
“元輔,你這是要把二十四衙門都架空了啊!”
趙貞吉倒是不屑道:“那幫太監胡作非為,早就該架空了,元輔做得對!”老夫子又是咬牙,又是切齒,文官和宦官的之間的仇口,那可是由來已久……朱元璋廢了宰相,朱棣設立內閣,相權借由內閣,重新恢復,而且還不用分三省,沒有御史臺制約,在三楊輔政的時候,閣臣的地位就日甚一日。
皇帝要想坐穩中間的位置,就要左右平衡,文官集團沒了機會,就要放出宦官,司禮監逐漸掌握了批紅的權力,分割了內閣的相權。
從此之后,內外互相對峙,足足斗了一百多年。
太監靠什么和文官爭呢?當然不是電影里面的絕世武功,葵花寶典。想想也知道,以仁孝治國的朝廷,怎么能冒出一個武功天下無敵的太監,萬一他對皇帝不軌,又該如何?那些編造太監武功蓋世的編劇真該去洗洗腦袋,補充一點智商。小瞧觀眾的智商就算了,總不能小瞧古人的智慧吧!
實際上大多數太監連普通人都打不過,人家靠的是文化。
宣宗的時候,就設立學堂,簡拔學問篤實的大臣,教導太監讀書識字,司禮監的那幫人雖然不敢說滿腹經綸,但是也一肚子學識。
光有知識還不夠,必須有發揮的舞臺。
宮里設有十二監,四司,八局,一共二十四衙門。
幾乎外廷有的,內廷全都有。
司禮監對應內閣六部,御馬監對應武軍都督府,東廠對應三法司……內廷有皇帝偏愛,外廷有士林支持,兩京一十三省,官員一共兩萬多人,內廷號稱十萬太監,京官兩千人不到,太監之中讀書識字的也有三兩千人……
才華仿佛,衙門對立,人數相當,一個是皇權,一個是相權……難怪斗了多少年,都難分勝負。
隆慶朝算是外廷最強大的時候,幾位帝師柄政,名臣輩出,皇帝信任大臣,但即便如此,內廷的勢力依舊不小。
在沒有唐毅出現的歷史上,滕祥等人就扳倒過工部尚書雷禮,他們的侄子家人得到蔭庇的足有二十幾號,如果這都不算什么,那么馮保和張居正聯手,把兩朝元老高拱給干掉,足夠聳人聽聞吧!由此可見,哪怕是隆慶朝,太監的力量依舊不可小覷。
雖然因為唐毅參與,外廷要比原本的歷史更強大,但是唐毅也不敢掉以輕心。
內外牽制的設計如此,哪怕把滕祥等人干掉,也會換上一幫新的珰頭,繼續和外廷唱反調。設計初衷就是如此,誰也改變不了。
唐毅給隆慶出了什么主意呢?
內外牽制,公開發包,表面上是防止出現弊端,實際上卻是把外廷的手,伸進了內廷。
不光是珠寶,像什么工程建造,大興土木,購買綢緞布匹啊,糧米啊,酒醋啊,家具啊,瓷器啊……凡是需要采購的東西,內廷只有開列清單的權力,批復要落到戶部,采辦要對外。
假如戶部不配合,對不起,皇帝你就辦不成了,另外呢,采辦交給了外面,宮里肯定需要裁撤人手,十萬太監啊,對不起,就往下裁吧,至于什么時候是個頭兒,就看唐毅的心情吧!
這一招下去,等于廢了內廷一半功力,比起換幾個掌印秉筆可要厲害多了!
高拱和趙貞吉已經不止一次領教過唐毅的功力,這家伙實在是太可怕了。別人費了吃奶的勁兒,推不下去的清丈田畝,他弄出一個退糧的把戲,只耗費不大一百萬石的糧食,就讓納稅的田增加一倍。
這回更好,打著防止營私舞弊的旗號,公然架空內廷。
只要辦成了,什么司設監、尚膳監、御用監,尚衣監、惜薪司、銀作局、巾帽局、織工局,酒醋面局……統統都被廢了。
倒不是說就此不存在了,有了外廷摻和,他們沒法營私舞弊,沒有大撈其利,也就沒法沆瀣一氣。最后只能老老實實伺候皇帝,朝堂的事情,再也別想摻和了。
高拱雖然忠于隆慶,愛惜皇帝,可是也知道那些太監的可惡。
他們一味迎合隆慶,帶著他胡作非為,送美女,送虎狼藥,殘害龍體,又帶著皇帝鰲山放燈,靡費無度。
能狠狠收拾宦官,高拱是一萬個歡迎。
“可惜啊,司禮監和御馬監安然無恙,不動這兩處,終究沒法撼動內廷的根基。”趙貞吉有些失落道。
唐毅淡淡一笑,“大洲公,實不相瞞,被搜查的店鋪之中,有拼接出來的我的書法,還有咱們陛下的御筆。"
“好大的狗膽!”趙貞吉豁然而起,“元輔筆墨,圣上御筆,拿到外面,那可是要死人的!這些太監怎么什么事都敢做,老夫這就去找皇帝說理。”
“站住!”
高拱一拉他的衣袖,“大洲兄,你怎么還不改改沖動的毛病,元輔不動聲色,就把大事情給辦了,咱們該好好學學元輔的手段。”
趙貞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說高中玄,你也有服氣的人?”
“這叫什么話!”高拱怪眼圓翻,“高某人生平只服氣有本事的人,元輔算一個,你趙大洲啊,還差著好多呢!”
這兩位還爭起來了,唐毅連忙笑道:“大洲公,中玄公,司禮監的確有錯,我沒有和陛下提,是擔心一次說的太多了,有些不妥。中玄公,你再去跑一趟。”
“元輔,咱們要什么?”高拱真的虛心請教。
“這樣,最好能安排翰林院的人,把奏疏檔案給管理起來,光是放在一群太監的手里,太不安全了。”
高拱猶豫了一下,不停看著唐毅,心說就不想多一點斬獲?唐毅頷首一笑,那意思是說過猶不及。
可別小看這一手,按照明朝的規矩,折子必須經過通政司,然后送到內閣票擬,再送到司禮監批紅。
但是凡事都有例外,有些和當朝重臣有關的折子,也可以從左順門直接遞給太監,繞過內閣,送給司禮監。
也就是說,司禮監管理折子的范圍,遠比內閣要大。
同時內閣能壓下一些折子,司禮監也能留中不發。
這其中的學問可就大了,很有可能因為一點差池,就決定一場血腥爭斗的勝負。把司禮監管理檔案的權力交給翰林院,就等于是外廷的手,插進去司禮監,那幫死太監再想留中折子,再想上下其手,欺上瞞下,就要過翰林院這一關。
唐毅的這些手段,都打著防止營私舞弊的旗號,你去想,怎么都是為了皇帝好,防止他被身邊的太監坑了。
但是不可否認,原本內廷和外廷是兩條平行線,仿佛人的兩條大腿,這回則是外廷滲入內廷,而內廷無權干涉外廷。
此消彼長,水磨石穿,長此下去,勝負不言自明。
一時間,宮中上下,風雨凄凄,二十四衙門,愁云慘淡,一個個都跟死了老子似的,嘉靖駕崩的時候,都沒見他們這么傷心。
作為碩果僅存的大珰,馮保一下子成了眾人矚目的焦點,大家都求到了他的門下,不停磕頭,祈求馮祖宗出馬幫忙。
可馮保心里清楚,他敢出頭嗎?唐毅手里還不一定有多少東西呢!沒準自己前腳跳出去,后腳唐毅就把黑歷史給掀出來。
不說別的,光是那一副《快雪時晴帖》,就是讓他給掉包的。馮保雖然沒摻和販賣東西,但是他附庸風雅啊,他喜好書畫啊,書圣的東西,要是被滕祥那個土鱉賣出去了,可能永遠都見不到了。
暗中就用贗品把真本換下了,隆慶要查,他才忍痛把真的拿出來,應付皇帝。假如真的追查下來,他也是偷竊皇家寶物,一樣跑不掉,馮保哪有膽子出頭啊?
“干爹,您可不能不管大家伙,要是您不出手,咱們往后更沒有活路了。”
一幫人哭得稀里嘩啦,馮保瞇縫著眼睛,突然眼前一亮,對啊,咱家不成,不是還有李娘娘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