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光工作效率很高,很快將隆慶南巡的花費計算出來,本來成本最小的是走海路,從天津出發,直接到松江登陸,花費也就二十萬元。
可是隆慶不樂意,看海雖然好,光是看海就沒什么趣味了,好不容易走一趟,他想見識一番名山大川,古跡名勝,領略風土,體察民情。最后只能選擇走運河,這樣一來,沿途接待的費用,整修行宮,征集民夫,都要不少錢,還有隆慶隨身要帶著三千護衛,兩千名儀仗,加上文官官員,勛貴太監,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一路走下來,最少也要八十萬元,隆慶自掏腰包五十萬,戶部貼補三十萬,地方再出一些,算下來足夠用了。
唐毅核準之后,就上奏隆慶,同時明發各個衙門。
隆慶是小鳥出籠,當天就批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朝中的反對聲浪,相當猛烈,除了最初的一些言官之外,還有跟多的官員加入進來。
他們反對南巡,說是花費眾多,百姓不堪忍受,還有人講皇帝肩負九州之重,不可輕離京城,整個八月份,奏疏不斷,最多的一天足足有三十幾份。
弄得隆慶都沒吃閱兵,他親手寫了一個條子,派人去問唐毅,到底能不能走得成?
“煩請轉告陛下,臣全力周旋,一定如期動身。”
得到了肯定的答復,小太監趕快回宮去了。
書房里只剩下唐毅,三位謀士魚貫而入,落座之后,王寅先說話了,“大人,帶著皇帝南巡,可不在咱們的計劃之中,若是讓陛下見識了東南的繁華和叛逆,我怕陛下會猜忌大人。”
“是啊,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原本皇帝被關在紫禁城,外面的消息什么都不知道,只能靠著身邊人告訴他,假如這一趟走下來,陛下洞察一切,只怕日后就不好掌控了。”沈明臣同樣憂心道。
唐毅喝了一口茶,淡淡一笑,“十岳先生,句章先生,限制皇權的想法我從來沒變過,可是把皇帝當豬養,只怕是不行的。讓陛下多走走,多看看,未必不是好事。”
“我不這么看。”沈明臣毫不客氣道:“您可早就說過了,皇帝都是權力動物,如今好容易攬大權于一身,內廷敗落了,晉黨完了,金權也拿到手,試問天下,還有誰是大人的敵手,您就該放開手腳,不要再迎合皇帝了,不過是先帝,還是當今,都是一路貨色!”
沈明臣把《明夷待訪錄》讀得爛熟,君王是天下的大害,他是一萬個贊同嗎,哪怕敦厚的隆慶,在他眼里也面目猙獰,丑陋可怕。
唐毅面無表情,聽完之后,只是問道:“句章先生,按你所說,我是天下無敵,那為何會有這么多人上書阻撓?”
王寅驚問:“大人,這些人不是您安排的?”
沈明臣愣了,“十岳兄,你是什么意思啊,難道——大人要玩捉放曹?”
表面上同意出巡,暗中讓人阻撓,把事情攪黃了。
為什么要這么干呢?
隨著大明儲蓄銀行發行新的銀元,高效運作起來,皇權和相權直接的平衡徹底打破了,文官第一次手里握著行政和金融兩大權力,足夠壓制高高在上的皇權。
隆慶雖然不聰明,但是也能感覺到與日俱增的內閣威壓,必然會疑心唐毅,讓人上書,就是要打消隆慶的猜忌,告訴他唐毅沒有那么強大,遠遠沒有掌控朝堂,還有一大堆人反對他?
王寅以為唐毅最好的選擇就是口惠而實不至,可他竟然要玩真的,帶著隆慶去江南,真是出乎預料。
“十岳,句章,讓皇帝走一趟,也沒有多大的事情。”茅坤突然笑道:“正好,我也活動活動老胳膊老腿,回東南看看,京城就交給你們兩位坐鎮了。”
唐毅聽說茅坤要南下,急忙說道:“鹿門先生,我讓人給你準備單獨的官船,隨著大隊一起走吧。”
“不必。”茅坤笑道:“我提前走,也好探查一下情況,省得出麻煩。”
“那就有勞先生了。”
從唐毅的書房出來,王寅和沈明臣都顯得悶悶不樂,沈明臣就埋怨道:“大人節外生枝,鹿門兄你跟著起哄干什么啊?”
茅坤抓著胡須,搖頭苦笑,“句章,你還沒看出來?”
“看出什么?”沈明臣不解。
“咱們大人啊,其實外冷內熱,他很看重和陛下的師生之誼。”
王寅吸了口氣,恍然大悟道:“難怪,大人是覺得陛下被圈在京城三十幾年,十分可憐,才要帶著陛下往江南走一趟,彌補心中的虧欠?”
“大人所作所為,捫心自問,很多超出了人臣的本分,陛下也是好脾氣,竟然能容得下。閣老柄政,位壓九卿,改革祖制,廢除九邊……如今金融大權也落在大人手里,這都是挖老朱家墻角的事情,大人做起來固然不會猶豫,可是難保心里不會疙疙瘩瘩。走一趟也好,他就不欠陛下什么了。”
茅坤還真是洞察人情,他把唐毅的心態看了個明明白白。
唐毅屬于遇強則強,假使隆慶死死抓著權力不放,和唐毅斗一個昏天黑地,那沒的說,唐毅暗中下手,把皇帝干掉都是可以的,反正大明朝的皇帝死得稀里糊涂的也不少。
但偏偏隆慶對他言聽計從,什么事情都由著唐毅去做主。
結果唐毅反而心生愧疚,有些不忍,偏偏他又不能不做,就只有想辦法補償一二……
“不是大人讓他們上書的,那又會是誰呢?”沈明臣想起了另一個問題,不解道:“試問朝堂之上,還有能和咱們大人掰手腕的力量嗎?”
“有!”
茅坤瞇縫著眼睛,十分感嘆。
“還是大人看的明白,我也是剛剛想通啊,陛下南巡,本來不是什么大事,為什么又那么多人要跳出來做文章,他們是項莊舞劍意在沛公啊!”
唐毅這大半年來,連續干了三件大事,全都成功了,可是也得罪了一大批人。
第一條就是廢除九邊,將綿延二百來年的祖制推翻,看朝廷的架勢,還有開疆拓土之意,一改之前的守勢,國策扭轉,要影響多少人的飯碗?
還有,唐毅增加了科舉錄取的數量,而且還是成倍增加,東南經濟發達,讀書人多,參加考試的也多,增加錄取人數之后,雖然唐毅已經注意到南北平衡,但是東南的士子依舊占據了最大的份額,優勢持續擴大,東南又是心學大本營,現在朝堂之上,高官之中,幾乎都奉陽明公為祖師,作為顯學的理學一脈,竟然只剩下葛守禮,陳以勤,王國光等寥寥幾人,實在是凄慘到了家。
相比前兩樣,唐毅的銀元改革,更加遭狠。傳統的士紳地主,除了靠著田租剝奪百姓,敲骨吸髓之外,最有力的武器就是高利貸,利滾利,驢打滾兒,一人借了,一輩子也換不完,賣兒賣女,甚至要淪為奴仆,凄涼死去。
大明儲蓄銀行,壓低了貸款利息,同時銀元又免除了火耗,士紳地主的高利貸生意做不下去了。
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他們豈能不報復。
總結起來,就是以理學士人為代表的,變法中受到利益損失的,找個由頭,進行反撲。別看都是一群不起眼的小官,可是他們背后有綿延幾百年的理學,社會的主流價值還是握在他們手里。
看清楚這一點,大家伙漸漸想通了,讓隆慶南巡,其實所謀者大。
東南是變法革新最劇烈,受益也最大的地方,如果借重隆慶的力量,給變法站臺,把心學捧到顯學的位置,一舉扭轉強弱之勢,為接下來的變法定調子,打基礎……
“大人的心思果然深沉啊!”
三大謀士齊聲贊嘆,唐毅果然厲害。
只是唐毅算計得再精明,也敵不過老天爺,在八月二十,京畿就發生了地震,規模雖然不大,可是通州那里受災不輕,震壞了幾百座房舍。
地震給反對派最好的口實,他們認為這是上天示警,皇帝身為天子,不能輕離九重,一旦南下,必然地動山搖,災禍不斷。眼下不就是例子嗎?
又相繼有一大堆人搜羅各種災害事故,水旱蝗災不用說了,下了場暴雨,有冰雹子砸傷了人,也成了老天爺的旨意。
“屁,都說朕是天子,這些凡夫俗子比朕還懂得天意,問問他們到底誰是天子?”隆慶氣得胡子都撅起來了。
“陛下,這些位臣工憂心社稷,情系百姓,愛民如子,臣以為當重用,就讓他們去各地賑濟災民吧,百姓一日不安寧,他們就一日不要回來。”唐毅心平氣和道。
唐師傅,你可真高!
隆慶豎起了大拇指,立刻照做。
趕走了一批蒼蠅,朝廷上反對的聲勢總算小了一些,可就在動身的前一天,一個叫蘇舜的御史,讓家人抬著棺材,先是直撲長安右門外的登聞鼓,想要敲響,逼著隆慶出來論理。
結果錦衣衛防守嚴密,擋住了蘇舜,一計不成,他又沖向了左順門,執意闖宮。
左順門的守衛哪里能放他進去,二十名弓箭手,嚴陣以待。
守衛太監尖利著嗓子喝道:“再敢上前一步,殺無赦!”
“為了道義而死,何懼閹豎!”蘇舜厲聲大吼,連著邁了三步,這時候突然一支箭射出,正中他的胸口,鮮血涌出,尸體直挺挺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