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輔的值房不算奢華,只有一張胡木小床,梨木的桌子,隨便放著幾把椅子,小火爐燒著,上面放了一把銅壺,白氣從壺嘴竄出來。
光看擺設,幾乎就是個苦讀的書生,實際上高拱這些年也的確如同苦行僧一般,他很認可唐毅的一句話,要先正己再正人,尤其是執掌吏治,百官升賞處罰都在一念之間,要求別人做到,自己必須先做到,這樣說話才能硬氣。
自從隆慶南巡之后,千斤重擔都壓在了高拱的肩上,他每天睡覺的時間不會超過兩個時辰,身形日漸消瘦,不過高胡子眼睛里不揉沙子,哪怕一點錯誤,也瞞不過他的眼睛,京中百官在高拱的統御之下,戰戰兢兢,臨淵履薄,一點不敢懈怠。
高拱悶著頭擬了二十幾份公文,口渴難耐,起身抓起銅壺,給自己沏了一杯茶,不是什么好茶,就是普通的花茶,一個銀元二十斤的大路貨,高拱也沒心思品嘗,能解渴就行。
正在倒水的功夫,外面腳步聲急促。
“中玄公,小弟求見!”
門一推,張居正從外面走了進來。
高拱瞳孔猛地一縮,突然一屁股回到了座位上,輕蔑一笑。
“敢情是張大閣老來了,不容易啊,難得你眼中還有老夫!”
張居正心里咯噔一聲,陪笑道:“中玄公說笑了,您奉命留守京城,乃是百官的主心骨,小弟凡事都要聽從中中玄公的指派。”
“未必吧!”高拱抓起茶杯,灌了一口,飽含譏諷道:“私會閹豎,密謀于暗室,封鎖宮廷,捉拿內相……”高拱越說越氣,狠狠一拍桌子,“你好大的威風,只怕元輔大人都多有不如。倒不如我高拱把椅子讓給你,這大明朝全都聽你一個人的,如何啊?”
高胡子須發皆乍,聲若洪鐘,說不嚇人,那是扯淡,張居正的后背都潮了。他勉強穩住心神,深深一躬。
“中玄公,小弟此番前來,正是要向您老坦白,宮中的確出了大事。”張居正見高拱還是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又湊近了幾步,壓低聲音道:“馮保和李芳內訌了!”
此話一出,高拱僵硬的臉終于緩和了一絲。
高拱身為次輔,為國多年,那也是耳聰目明,昨夜馮保和李妃驟然發動,把李芳拿了下來,雖然深夜之中,高拱得不到消息,但是天不亮就有人告訴了他,甚至高拱知道的比張居正還早一點。
但是高胡子卻沒有動作,原因何在呢?
首先高拱認為情況不明,內廷的事情,外廷不好插手,再有隆慶不在,他身為帝師,這時候硬闖內宮,有倚強凌弱的味道,他沒法向隆慶交代。
其次高拱并不在乎,以如今文官集團的實力根本不怕他們玩什么花樣,高拱有足夠的信心力挽狂瀾,即便他做不到,還有身在東南的唐毅,所幸就好好看看猴戲。
但是,令高拱意外的是張居正竟然跑到了宮中,還商討了好半天,高胡子心中的火氣蹭蹭躥起。
以往張居正就和閹豎多有往來,身為宰輔,不能愛惜羽毛,和那些腌臜齷齪的太監斷然切割,難免有失相體,高拱相當不滿。
“張太岳,宮中規矩大若天,李芳身為司禮監掌印,馮保不過是區區一個秉筆,他憑什么拿下李芳,以下犯上,這樣的事情是內訌嗎?我看是造反!要立刻把馮保抓起來,嚴刑拷問,絕不姑息!”
高拱怒道:“陛下南巡,首輔托付,老夫已經立下了軍令狀,無論如何,都要維護朝中大局,斷然不會允許破壞規矩的事情!”
高胡子果然法眼如炬,一下子就抓到了關鍵之處。張居正深吸口氣,“中玄公,請容小弟把事情原原本本,向閣老稟報。捉拿李芳并非是馮保一人所為,還,還有李貴妃!”
“老夫早就知道,沒有她下令,諒馮保也不敢胡來,不過想用一個李妃就嚇住老夫,那也是癡心妄想,等陛下回來,老夫第一個要彈劾的就是李妃!司禮監掌印雖為皇家奴婢,卻肩負批紅之責,與內閣共同把持相權,關乎朝廷制度安危。她一介女流,連皇后都不是,就敢隨意罷免一個內相,誰給她的膽子?莫非要后宮干政嗎?”
張居正的心都在滴血,李氏啊李氏,你個蠢材,捅了多大的簍子,你知道嗎?
換成普通人,早就被須發皆乍的高拱嚇住了,不過張居正終究不是凡品,他連連施禮。
“中玄公高見,不過李貴妃畢竟是太子生母,關乎重大,動了她不要緊,太子殿下剛剛十歲,尚在沖齡,宮中諸事又以李貴妃為主,身為臣子,陛下不在京城,我們不能隨意妄動。”
高拱哼了一聲,沒有說話,若非拿不住,高胡子早就帶人把宮里給圍了。
眼下隆慶不在,高拱雖然大權在握,可是卻更要謹慎小心,一旦隨便行動,就會被說成要謀朝篡位,圖謀不軌。
高胡子也是有苦自知。
“張閣老,老夫拿李貴妃沒有辦法,可是陛下有,要不了幾天,陛下回京,自然見分曉。她李貴妃有幾個腦袋,能向陛下交差?”
張居正嘆口氣,“中玄公,以小弟之見,李娘娘也有為難之處。”
“什么?”高拱的眼珠子一瞪,像是暴怒的公牛,“張閣老,你幫著李貴妃說事,是不是進宮的時候,你們有什么勾當?”
張居正嚇得立刻站起,無論如何也不能承認,他高舉手臂,一手指天,“高閣老,這種玩笑開不得,倘若下官真有出格之舉,下官愿意天打雷劈!”
見他賭咒發誓,十分誠懇,高拱也不由信了三分。
“張太岳,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和老夫說清楚吧!”
張居正暗暗擦了一把汗,重新坐好,苦著臉道:“中玄公,是這樣的,宮里頭出了大事。”
“什么大事?”
“幾年前奇喇古特部不是獻上過十美圖嗎?那些異域女子不守朝廷規矩,陛下離京數月,她們受不了寂寞,竟然,竟然……”
“竟然如何?”高拱提高了八度。
“竟然和宮外私通,讓男子扮成宮女,穢亂宮廷,有辱圣譽!”
高拱腦袋忽悠了一下,險些昏過去。
他早就對隆慶貪戀女色,生冷不忌,頗有微詞,還多次勸諫。隆慶每一次都是虛心受教,但絕不改正,把高拱弄得一點脾氣沒有。
“究竟是誰,放外人入宮的?那十個異域女子,一點根基沒有,沒有人幫忙,絕對做不到!”
高拱迅速找到了話語中的漏洞,張居正心里早有腹案,連忙說道:“中玄公,這個人正是司禮監掌印李芳!”
“他!”
高拱遲疑了一會兒,連連搖頭,“我不信,李芳為人老夫還是清楚的,他忠心耿耿,做事極有分寸,怎么可能胡來?”
“高閣老,小弟也是這么看的。”張居正嘆口氣道:“所以小弟一開始就說是馮保和李芳鬧了內訌,以小弟之見,李芳未必就那么清白,他剛從東南調上來,屁股坐不穩,唯有指望圣眷。他幫著十美女勾搭野男人,從此之后,這十個人只能聽他的,陛下又那么喜歡這十個人,自然就會對李芳另眼相看。”
高拱面色凝重,他不是輕信的人,人品素行,李芳不像是膽大妄為之輩。但話又說回來,身在九重之內,就沒有一個人是簡單的。
沒有證據,他也不好說李芳就是清白的。
高拱在地上轉了兩圈,悶聲道:“張閣老,既然李芳做了大逆不道的事情,為何李貴妃要把你叫到宮里,為什么不是老夫?”
好家伙,高拱疑心到了張同學身上。
“中玄公,說來湊巧,小弟今天要去給太子講課,太子住在鐘翠宮的后面,趕上了此事。其實李貴妃也說過,邀請中玄公過去。”
“為什么沒有?”高拱咆哮道。
“是小弟不讓!”張居正挺直了胸膛。
高拱氣得眼珠子冒火,沖到了張居正面前,一字一頓,“為!什!么!?”
“為了陛下!”
張居正不甘示弱,“中玄公嫉惡如仇,明察秋毫,要是您知道了此事,一定會一查到底,絕不姑息。歷來宮中的事情都最為民間津津樂道,沒有故事也要編出故事,萬貴妃的例子不消多說,北宋仁宗皇帝,賢明君王,也弄出了什么貍貓換太子的鬧劇!明明是假的,可是長盛不衰,流傳廣遠。身為陛下的臣子,小弟斷然不能讓陛下成為一些人嘴里的笑柄!
這話當真是戳中了高拱的痛處,沒有人能比他更在乎隆慶了,高拱早年無子,隆慶有父等于無父,他們像是父子多過君臣。
要不是擔心鬧得宮中大亂,皇室顏面無存,高拱哪有閑心和張居正扯淡玩。
“陛下圣譽固然重要,但是身為臣子,我們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陛下被欺瞞,而默不作聲。到底是何人擾亂宮闈,必須對陛下有個交代!”
高拱思量一會兒,沉聲道:“張閣老,一事不煩二主,既然你攬下了,就交給你處置。”
“小弟領命!”
張居正躬身施禮,臉上帶著一絲竊喜,哪知道他只笑了一半,高拱又補充一句,“讓唐閣老協同辦案,你們一起去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