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三,送走了灶王爺,到了臘月二十五,玉皇大帝還要下界體察民情,記錄百姓善惡,決定明年的福禍報應。敢情老天爺也不是那么容易糊弄的,買了兩塊灶糖,抹了抹嘴,讓灶王爺滿嘴好話還不保險,大老板還要親自看看。
因此這一天起居、言語都要謹慎,爭取好表現,以博取玉皇歡心,降福來年。
西洋時間七點左右,沈良洗刷完畢,穿著半新不舊的藍布袍子,這已經是他最新的一件衣服。
手下的家人想破了腦袋也不明白,為什么一年織絲綢幾十萬匹的大商人,竟然一件絲綢的衣服都沒有,是摳門,摳門,還是摳門啊!
更令人受不了的一幕出現了,平時沈良雖然只吃兩道菜,但是廚師不敢馬虎,盡量做得味美可口,不惜用大量的高湯調味,沈良欣然接受。可是今天不一樣,一葷一素沒了,換成了一個粗瓷大碗,里面裝著一堆熱氣騰騰的白色東西,有湯有水,送到了沈良的面前。
剛招來的年輕家丁好奇,伸長了脖子偷看著,不由得撇撇嘴。
“老哥,再有幾天過年了,咱家老爺就吃豆腐湯啊?”
老家人一臉奇怪的神色,強忍著說道:“錯了,不是豆腐湯,是豆腐渣!”
“啊!那不是給豬吃的嗎?”小年輕失聲叫道,他還記得幾年前鄰居就是做豆腐的,每天早上都起早去把要扔掉的豆腐渣挑回來,家里的兩口大肥豬吃得別提多香了。
一想到自己的老爺和豬吃一樣的東西,年輕家丁就忍不住作嘔,世上還有比他更摳門的家伙嗎!
“大哥,咱家老爺還是不是給織造局當差的大商人啊?怎么吃得還不如村頭的王寡婦?”
“別胡說八道!”老家丁給了他一拳頭,低低聲音說道:“小子,咱們老爺那錢吃龍肝鳳髓都夠了,其實平時吃得也不是這么差。”
“那今天是?”
“唉,今天不是臘月二十五嗎,玉皇老爺要下界巡查,吃豆腐渣顯得清苦節儉,玉皇老爺看到了會多多賜福。”
其實還有個作用,就是躲過懲罰,老家丁不好說出來。
聽到這個強大的理由,年輕家丁一陣無語,誰還把這個當真啊!偏偏屋里的那位就是。沈良捧著破了口的飯碗,里面裝的也是粗糲的糙米飯,面前一大碗豆腐渣只是加了些食鹽,連蔥花香菜都沒有,他卻吃得津津有味。
一大碗豆腐渣很快都被消滅了,打了一個飽嗝,沈良滿足地說道:“晚上照著這個,再來一份,誰知道玉皇爺什么時候來!”
老家丁顯然習慣了,急忙點頭,轉身下去安排,沈良瞇縫著眼睛,站在那里,一動不動,一臉的陶醉,旁邊伺候的年輕家丁都瀑布汗了,一碗豆腐渣有什么回味的!他不知道,沈良此時想得卻是另一件事,陳夢鶴答應今天給答復,如果不出意外,在太倉就能征來兩萬畝田地,當然這是應付官府的,實際上他準備一舉拿下五萬畝。
五萬畝啊!
足夠他一躍成為頂尖的生絲大戶,這些年絲綢作坊雖然掙錢,可是原料供應都被幾個大族控制著。這些大族朝中都有族人當官,而且還是高官。
按照嘉靖二十四年《優免則例》規定,京官一品優免役糧三十石、人丁三十丁,以下遞減,至九品優免役糧六石、人丁六丁;外官減半;舉、監、生員優免糧二石、丁二人;致仕優免本品十分之七。
當然這只是規定,在實際操作之中,根本就是全部免除,一點都不收。
對此沈良也只能徒呼奈何,誰讓他不是讀書人呢,不過沒關系,讀書人又如何,哪怕是翰林清流,讀書人里的極品,不一樣要被玩弄于鼓掌之中!
“走,去知州衙門。”
年輕家丁急忙答應,在前面領路,沈良疾步跟隨。他是很講究效率的人,浪費時間是非常可恥的行為。
不過走到了前院,他卻放慢了腳步,一雙銳利的眸子落在了兩個巨大的養魚缸上。在魚缸里面,有十幾尾金色的鯉魚,其中最大的一條有十來斤重,沈良十分喜愛。這次從蘇州搬到太倉,特意讓人把鯉魚帶了過來。
和沈良交好的人都說金色鯉魚有龍血,一旦越過龍門,就能飛騰九天,騰云駕霧,成為神獸。誰都知道,明著夸獎鯉魚,實則是說沈良也是前途不凡,能魚龍九變,飛上青天。
對這些拍馬屁的人,沈良都嗤之以鼻。他喜歡養魚,更喜歡冷眼旁觀,居高臨下,掌控一切的感覺。
這些鯉魚在他的眼里,就是江南官場的一個個高官,看似兩榜進士出身,不可一世的天之驕子。說白了,都被命令枷鎖牢牢掌控著,就好像魚缸里的鯉魚,任由他擺布戲耍,最妙的是還全然無知,這種奇妙的感覺,簡直比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還要爽快!
經過魚缸的時候,沈良下意識看去。就在此時,一道金黃色的影子突然從魚缸躍出,重重砸在地上,一片魚鱗崩起,好巧不巧落在了沈良的鼻頭!
腥臭的味道直刺鼻孔,剛剛吃下去的豆腐渣,滿嘴豆腥氣,感覺可不好,兩個結合在一起,內外夾攻,沈良直接吐了。
年輕的家丁也嚇傻了,急忙彎腰去抓鯉魚,鯉魚渾身滑溜溜,不停用力打挺,從石子路跳到了花叢,從花叢跳到了樹下,弄得到處都是散落的魚鱗,鯉魚吃痛,跳得越來越猛,抓起來越來越困難。家丁急得滿頭冒汗,把外面的衣服脫下來,撲住鯉魚,抱起來興沖沖就往回跑。
剛回頭一看,差點跪了。此刻的魚缸就好像沸騰了一樣,鯉魚一尾接著一尾都吃錯了藥。拼命往外面跳,落在地上,摔得水花四濺,魚鱗亂飛,好不熱鬧。看在沈良的眼睛里,氣得臉色煞白,這可都是他苦心飼養的,從來沒有出過問題,怎么會突然抽風!
“還愣著干什么,趕快給我抓!”
他一聲令下,又跑過來三四個家丁,大家七手八腳,和一群鯉魚折騰起來。人多好辦事,抓起鯉魚,重新投到魚缸里。
令人更加驚駭的一幕出現了,就仿佛魚缸有什么奇怪的東西一樣,重新扔進去的鯉魚立刻就跳了出去,它們寧可死也不愿意重新回到曾經的生活空間。
一次,兩次,三次,四次……大鯉魚身上的鱗片脫落好多,露出斑斑血跡,無力地張大了嘴巴,當再度被扔回魚缸的時候,大鯉魚掙扎了幾下,似乎還要跳出來,可卻失敗了,沒一會兒露出了斑白的肚皮。
其他的鯉魚也都差不多,寧可被摔死,也不愿意回去。家丁收拾著地上的死魚,臉上都是冷汗,老爺最喜歡這些鯉魚,全都摔死了,可怎么交代啊!
好在老爺親眼看著,不然他們都擺脫不了干系,要說這些鯉魚也怪事,平時都好好的,怎么今天就發瘋,連命都不要了,這是要鬧哪樣?
莫非說玉皇大帝真的到人間了,鯉魚想要躍龍門,結果失敗了?
家丁胡思亂想,可是沈良看在眼里,臉色鐵青的嚇人。
養的好好的鯉魚,在自己面前生生摔死了,莫非是在暗示什么。想到這里,沈良不由得盯著那尾最大鯉魚的眼睛,一股寒氣從心底涌出,他打了一個冷顫,轉身就往書房走去。就連家丁喊他,都沒有聽見。
回到了書房,剛剛坐下,就聽到老家丁氣喘吁吁地跑過來,臉上頭發上都是黑灰。
“老爺,不好了,柴房走水了!”
沈良一聽,豁然站起,怒吼道:“什么?快去救火!”老家丁掉頭又往后院跑,沈良臉色鐵青,他已經沒心思去知州衙門了。
先是鯉魚作死,接著后院起火,莫非老天爺在暗示什么?難道是做錯了事情,提前示警?
“不會的,絕對不會的,我沈良無愧于心,老天爺都會幫我!”嘴上這么說,可是語氣中的恐懼是絲毫遮掩不住的。
“無懈可擊的人,根本不存在!只要是人就有弱點,沈良這家伙出身寒微,驟然富貴,雖然他小心恭謹,把自己弄得比道學先生還道學。可是篤信命運,相信風水,信到了癡迷的地步,這就是他的弱點!”唐毅冷笑道。
當吳天成坐在茶樓雅座,看到沈家的煙火之后,對師父只剩下無限的崇拜。
“師父,您可要教給徒弟啊,怎么說著火就著火啊?”
請:m.02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