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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沉重的思索

  十日之后,梁興等人趕到張家府上,李金蓮正在府中哭鬧,打死也不肯走。

  這事梁興等人也不好出手,剛想上前勸幾句,李金蓮便是吐了梁興一臉唾沫,兇悍異常,梁興等人狼狽不堪,灰頭土臉的退了下來。

  看到眼前情形,常氏念佛聲都變快了很多,估計此事過后,誰再來上門提什么納妾,得被常氏用大棍打出去。

  只苦了張瀚,其實現在府中丫鬟也有幾個,都不曾纏足,十五六歲的年紀肌膚白嫩,還透著健康的紅潤,有一個就是如此,鵝蛋臉,膚白似雪,名叫楊柳,走路也是楊柳帶風,頗有風姿,張瀚已經相中了她,很想納入房中,結果有金蓮在前,張瀚現在是提也不敢提。

  旁人不好說,張瀚只得上前道:“你可知是將你送到一個臺吉那里,那是我生意上的伙伴,對你必定再尊敬不過。”

  “再尊敬也是韃子地界,臭烘烘的,我不去。”

  張瀚嘆口氣,又道:“金蓮我看你甚喜享受,那臺吉可是蒙古人中的貴人,等若咱們這里的郡王一般,人家的氈包方圓過里許,里頭金銀器物無數,服侍人的下人成百上千,而且他最喜咱們漢家女子,更喜富態白凈又裹小腳的,原想你在我這里住的不舒心,抬舉你到更好的地方,誰料你這般抗拒,想來還是算了……”

  “不,不不,”李金蓮眼中放光,趕緊道:“我去,我去便是了。”

  “甚好,”張瀚笑瞇瞇的道:“你到那里,若是那邊有何值得一說的消息事情就記下來,我會設法叫人和你聯絡,每次都會給你銀子花用,這般可好?”

  李金蓮甚是貪財,一想可以在張瀚這里再賺一頭,當然忙不迭的答應下來。

  “少東主真是能者無所不能……”梁宏等人滿頭汗,快交三月底了,天氣有些溫潤倒也不至于出汗,這汗水當然是剛剛急出來的。

  張瀚呵呵一笑,這事也沒有什以可吹噓的,李金蓮去了后雖然那邊條件不怎么好,但這女子貪財,那邊金銀器物倒是真的多,銀錠也確實喜歡她這般的漢女,若是這條線不斷,將來倒真的可以通通消息,聊勝于無。

  當然,這只是附帶的,最重要的是終于把這家里的地雷給掃了……

  “少東主,他們來交割了。”

  這一次交易是最后一次,五萬三千石整的糧食,分了三十次交付,每次不到兩千石,近百輛雙挽的兩車運送,從新平堡出口外十余里,交付到蒙古人手中。

  這樣規模的走私,邊將守吏們當然是瞧的很清楚,不過從守備到千戶隊官上下都買通了,各有規例,并且聲明:少東主說了,每月都有。

  這樣一來,還有誰出來多事?

  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大車到了,腳夫們將糧包卸下來,二十來個鏢師拿著兵器騎在馬上,散開來護衛,幾百個韃子趕著馬群過來,一馬背負三四百斤,這一次兩千多石,用馬近千匹,聲勢十分浩大。

  交割完畢,一個韃子牽著匹駝馬過來,上頭是兩個大銀包,銀包里裝著不到兩千兩的銀子,這一次算是銀貨交割完訖了。

  “大家都很滿意。”銀錠策馬跑過來,這一下他也不提叫張瀚畫畫的事了,眉開眼笑的道:“咱們正缺糧,你們大明又守著規矩不松,非得等開市才能買,數量又是有限,日后你若是隔一陣就有這般規模的糧食,連月市咱們也無所謂了。”

  月市這種私市也是有種種限制,在早期甚至糧食還有限制,更多的是雜貨交易,水果蔬菜一類不禁,新平堡這邊對應的部落是原本俺答的長子,第二代順義王黃臺吉,也是一個不安份的主,他的部落估計丁口有十幾萬,連老帶小帶婦人估計有三四十萬人左右,加上附近的部落,大幾十萬人肯定是有的,這么多人包括牧畜所需,官市和私市交易其實根本不夠,但大明開馬市除了需要戰馬外,更多的是政治上的權衡,希望用這種形式羈縻住不安份的蒙古部落,開市閉市都因政治,市場化的考慮遠遠排在后頭,市場不足,貨物供給其實也遠遠不足,但這方面朝廷是不會管的。

  “糧食肯定有。”張瀚語氣十分篤定,其實最近堡中糧價一直在漲,而且數量十分有限,最大的幾家手頭都有不少糧,但就是掐著不放,想再大量收糧就得自己去地頭收,若是從農民手中收,最好就是四月底到五月初麥收開始后,當然,到六月夏稅征收時最好。

  這陣子收糧困難,而且糧價漲后賺頭不大,但大利在后,張瀚不會自己把已經做起來的貿易給掐了,想方設法也得維持,就算賠本也會做下去。

  “漢人小子,那就說定了。”

  銀錠心情甚好,笑意吟吟的模樣看起來比平常真帥了不少。

  他一個小臺吉,一下子搞到好幾萬石糧,而且日后常川都有,這一條走私線路可不是那種漢人小商販一兩車的糧,用騾子毛驢拉的雜貨,這可是正經的大商家做的大買賣。

  上頭已經對他有所夸贊,若是這一年持續這樣下去,這附近的部落不會有缺糧的風險……這幾年干旱,草原上日子也不很好過,若不是大明這樣貿易貼補,大家早就揮刀進關來打草谷了。

  只是這事還只是開局,那個長相還過的去的漢人小子是不是真有那本事,也還得看看再說。

  銀錠也不多說,學漢人的樣子拱了拱手,打馬自去了。

  他故意不提金蓮的事,也是害怕張瀚會提起,那漢女長的白白胖胖,臉似銀盤,銀錠一見就驚為天人,猶其一雙小腳,更是叫銀錠把玩不已。

  草原上當然也有些漢女,有自己跑來的,也有拐賣來的,當然當年和明國打仗時搶的最多,這些婦人幾乎全是下層百姓家的,多是粗手大腳,似金蓮這般情趣的那是絕無僅有。

  銀錠知道漢人互贈姬妾是常有的事,但現在和張瀚的合作才開始,交情不深,他不大好意思提起,況且銀錠認為金蓮這般絕色的,張瀚定然是愛如珍寶,這一次合作,張瀚居然將這般寵妾送給自己做人質,可想而知誠意也是十足。

  銀錠走后,各人再押車返回,這一陣子運糧,附近的幾個店的車馬都調了回來,加上主店這里留用的,臨時又租了幾十掛,這才勉強夠用。

  各人的興頭都很高,只有張瀚緊皺眉頭……他在想以后搞糧食的事情。

  后人一聽說運糧幾十石,幾百石,都渾然不當回事,殊不知道,從陜西關中運糧到陜北,在明初到明朝中期都是十分艱巨的任務,從某縣有運糧五千石到延綏鎮的任務,這五千石就是六十萬斤,需要騾馬和人力極多,路上還需有大量耗費,官道破爛,還有很多山道,小道,河流截斷道路的情形,以后世幾輛大貨車就輕松做了的事,在這個時代卻是需要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現在的問題是糧價上漲,這個不怕,將來草原上需求量大,怎么漲也不害怕。

  張瀚現在的生意立足點其實就是在運輸上,帳局也是建立在銀錢和貨物的互相流通之上,如果運輸上頭更進一步,擁有逆天般強悍的運輸物流業,那么在山西河北陜西各地的糧食如流水般運動起來,不僅和裕升不會有缺糧的危機,就算將來有那種人相食的大災出現時,如果能及時調糧到各處,其實也不會有大股的流民演化為流寇,最終成為明王朝的掘墓人。

  但張瀚不會這么做,前者是自己的事,后者是朝廷的事。

  穿越到明朝越久,他就感覺這個王朝有病,不僅有病,而且還病的不輕。

  賦稅,戶籍,商籍,市籍,貿易的管理,官員和地方管理,律法,一條鞭法,胥吏,衛所官兵,每一處都在生病,病因不明,病理卻是十分明顯。

  再到上層,官員們只顧和皇帝扯皮,互相狗斗,皇帝賭氣不理政,張瀚看過邸抄,萬歷四十五年到四十六年,首輔方從哲連續多次上疏,請賑災,補充朝官等諸多緊要之事,萬歷皆不報,壓根不理。

  很多后人說萬歷不理政照樣掌握國政,大明民間還在良性發展,那就是完全的胡扯。

  南方北方情形不同,南方因貿易的發展帶來的農工商的發展不能完全代表北方,萬歷的怠政給北方的打擊是致命的,在小冰期的影響下北方更需要朝廷協調救災,更需要官員們修水利,需要減免賦稅,需要修路,需要調集糧食區的糧食補充災區,但所有的一切都是往惡性的一面發展,一切到崇禎年間終結。

  下到胥吏貪污舞弊,官員對民間苦難的漠視,上到官員們只顧在道德層面和皇帝扯皮,而對國家的改革毫無思路和建樹,最膽大的改革者是張居正,但他的條鞭法和各種措施仍然是在框架內的修修補補。

  明朝的律法從立國到至今沒有改變過,皇帝和官員們完全不能適應新的形式,而朱元璋規定的一切還是建立在二百多年前的基礎上,這二百多年,“祖制”已經成了不思進取的代名詞。相比而言,宋律就不停的完善和發展,并且和唐律一樣,分為多種格式,對工商的管理和促進,利用工商外貿興盛帶來的財富,在這方面,宋朝甩了大明一百條街。

  地方庶政交給那些把政治當生意的浙江師爺,無論皇帝怠政或是廷仗官員試圖建立權威,整個社會機構已經完全的脫離了現實,理學已經徹底走入死胡同,心學漸漸走向玄而又玄,解決不了問題不說,反而成為官員沒有道德品格的護身符,法律存在的意義是要調整社會關系,視社會的變化而調整自身,但大明的法統已經失去了這種作用甚至是意愿,在傳統的農業部份,用苛政和重刑將農民繼續綁在田畝上,士大夫們則趴在農民身上吮血,新的工商業,金融業,外貿業游離于體系之外,體系既沒有管理這些新興產業的意愿和能力,也并不試圖將這些新興業獲得的好處納入體系之中,然后貢獻給帝國,這樣就走向一個死結,一方面是北方的凋敝和困苦,一方面是南方民間的富饒和舒適,而商人們越來越富,對商人的限制和削弱都不是在體系內的法律層面上,也不會轉化為大明朝廷的財富,好處都被權貴階層和商人們瓜分了,最終朝廷越來越窮,和北方的殘破相得益彰,最終朝廷財政破產,北方混亂,女真人摘了桃子,然后將南方的財富和商人權貴階層加上士林一起鏟平,大家玩完。

  種種認識,多是張瀚徹底融入大明之后,以后人的視角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總結自己看到的一切歸納得出。

  貪官污吏和的邊將只是表因,內里就是這個王朝的體系已經爛透了,根結在開國皇帝朱元璋身上,后輩的不思進取因循茍且使王朝逐漸走向末路,以前張瀚看書只是紙上談兵,現在身處局中,思索得來的東西才大約觸及到了這個王朝覆滅的真實。

  但這和張瀚無關,思索雖然沉重,但并不沉痛,他又不是大明宗室,更不是皇帝,也不是勛貴和士紳,他不屬于特權階層,這個王朝的利益與他無關,相反的是,他是王朝打壓和削弱的目標,只是現在大明對民間的控制削弱了,商人們才得以冒頭,既然如此,大明覆亡于否,又與他有什么相關?甚至對張瀚來說,接觸到的大明的文武官員都如同老虎一般貪婪兇惡,這樣的王朝和這些官員,覆亡了又有何妨呢。

  張瀚只有國家意識,肉爛了在鍋里,怎么折騰還是中國。滿族在后世也融入華夏之中,民族之爭對他來說沒有那么不可接受,從小到大國家都是這么教育他的,他也沒有什么獨特的自己的想法,畢竟在大歷史的角度中,他只是一個小人物而已。

  小人物就操心小人物的事,張瀚現在頭疼的還是糧食,最近這幾個月,這才最要緊的的頭等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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