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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七章 黃榜

  “打放火銃不難,現在五六十步俺已經能中靶了,百步左右還得看運氣,再遠就抓瞎。”梁興愁眉不展的道:“就是每日要跟著東主看書寫字,俺實在頭疼。”

  楊秋笑道:“你莫身在福中不知福,俺倒巴不得有你這樣的機會。就不知道過一陣子回新平堡后,東主還忙不忙,若是忙起來,怕是沒空了。”

  “這倒不會。”梁興道:“東主說了,店子里的掌柜個個都認字,能算清帳目,那些大小伙計一進店也就開始學認字算帳目,東主說,這些東西不光是不當睜眼瞎,讀書認字,心里才透亮,如果再多看些雜學,包括游記一類的書籍在內,人就不出門而見多識廣,才會什么……邏輯分明,才不糊涂,才明道理曉事非,所以咱們這些人,包括騾馬行的腳夫在內,管庫的,鏢師,人人都要學識字。騾馬行那邊現在就有識字班,分成人和孩童兩班,多是腳夫工匠們在學,咱們這些人畢竟東主另眼相看,不管怎么忙都會親自教導,其實就是那識字班,東主也常帶了書過去講解,前一陣子還派了李東學莫宗通兩人到京城去買書去呢。”

  “若這般最好,我還是想和東主身邊學。”

  這般一路閑談著,過不多時又到得分店外頭,楊秋帶著梁興打側門進來,接著便是召集人手,預備今天的行動。

  那些鏢師憋氣久了,心中早就不耐煩,一聽說要有所行動,各人均是摩拳擦掌,興奮不已。

  “不準傷人。”楊秋警告道:“東主說了,要和他們談判,弄砸了,誰也保不住你們。”

  “是!”眾人均是大聲答應下來。

  時近正午,馬超人在家中設宴請的客人陸續均是到來。

  馬家也是書香世家,傳承近三百年,洪武年間著名的南北榜事件事,馬家的先祖就是被貶落的山西舉子之一,后來太祖為北榜士子撐腰,馬家先祖得以中進士,做了幾任地方官,接下來這十幾代人,鮮有中進士的,多半是舉人或秀才,這樣雖不得再將家族帶上一層樓,家聲卻也始終不墮。

  以縉紳世家行商人事,在別處地方是隆萬年間才盛行開來,在山西卻是傳之百年,馬家在天成鎮虜陽和各地均有大量土地,加起來有三萬余畝,一個舉人世家,這田畝數字也是極限了,若在江南,就算是閣老一級的世家這么多地也是太多,徐階為大學士,田畝漲到二十萬畝以上,這其中徐家自己的田畝其實不到一半,多半是別家士紳寄托和投充而來,借著徐階的聲威用來對抗地方官員,免繳賦稅,江南的官員太多,這也導致江南各府年年拖欠大量賦稅,若是地方官敢實心任事,認真催繳,定然遭遇群起而攻,直到被搞臭名聲,免官驅逐而止。

  “黃榜下來了?”

  “正是。”

  馬超人問,張彥宏答,兩人臉上都是露出苦笑來。

  他二人一個舉人,一個秀才,旁人均是徹底的商人,在這事上頭不大有話語權,每人都放下酒杯或筷子,專心聽這兩人的對答。

  “唉,這可如何是好。”

  馬超人年逾四十,在這個年代年紀已經不小,他的長子已經成親,這兩年內必定能抱孫子,在后世可能還有人沒結婚,在這個年代,卻是再正常不過。

  他已經當家十幾年,久歷風波,但這一次的事情,仍然是叫這個舉人老爺臉上失色,甚至是面露惶恐與憤怒夾雜的神色出來。

  楊秋等人去準備,張瀚拿出張春從新平堡送來的邸抄,開始閱讀起來。

  邸抄卻不是人人有機會在第一時間就看的到,在新平堡官廳定期會接到通政司發往全國各地的邸抄,一至廳中,和裕升那邊就會在第一時間收到抄件,四月底的時候,張瀚已經在邸抄上看到努兒哈赤在四月十三日正式起兵,頒“七大恨”,正式攻擊撫順一帶,至于具體戰況如何,邸抄上并不詳細,指望邸抄分析具體的戰局是不成的了。

  張瀚打算過一陣子,從楊秋的部下中挑一兩個機靈的派往遼西,在那里直接想辦法抄錄塘報,各總兵報到中樞的塘報之中有詳細的戰局經過和前后準備情形,若再能到京師收買通政司的人,抄錄一些如兵科給事中的奏折,對天下大勢,特別是遼東之事的發展和前后曲線,明朝一方的反應應對,中樞諸多情形,都能了然于心。

  張瀚向來認為,一個成功的商人不能涉及政治,但也絕對不能對政治毫無了解。

  當然,這還是他在后世時的經驗,現在是大明,在明朝,一個成功的商人如果不涉及政治,能做到張耘太爺當年的樣子就是極限,頭上就有一層看的見的天花板,想再做大,沒有官紳的支持,沒有一個官紳一體的家族為后盾,想繼續突破向上,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加餉二百萬兩?”

  看到這一條邸抄時,張瀚赫然起身,一直津津有味聽著評書的蔣家兄弟也趕緊站起,蔣義低聲道:“東主,咋了?”

  “怪不得,怪不得……”

  張瀚手指輕輕彈著手中的邸抄,對天成衛這些士紳和大糧商這一次的行動終于有了明確的答案。

  所謂加餉,就是萬歷為了應付東事而加派的田賦,在原本的基礎上加了二百萬兩左右的份額,這就是著名的遼餉加派,為著這事,萬歷和以后的天啟崇禎三帝都被大明的讀書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這事論說起來,恐怕能寫成一篇長篇論文,張瀚也看過一些相關的書籍和論述,總而言之,加派遼餉這事萬歷做的不是很地道,遼事剛起他就加派,朝廷確實沒錢,三大征把張居正積攢下來的家當用的干干凈凈,庫藏空虛是確實的。但萬歷本人手頭又確實有錢,別的不說,萬歷一死,泰昌皇帝就連發內帑銀,加起來應該是有好幾百萬兩之多,張瀚記不大清,但數字確實在二百萬以上。

  而且這內帑還沒發干凈,一直到崇禎年間,邊事一旦有警而銀錢不足,戶部就會請皇帝發內帑。

  這事兒,從帝王的角度來說,家國一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既然邊有警而國用不足,先用自己的體己銀子又如何?以明朝的體制而言,僵化老大,官紳和胥吏一體,加二百萬兩銀子于下,這些蠹蟲最少得收入一千萬兩到自己荷包之中,可謂是得不償失。

  而就萬歷的心思來說,憑甚地一有事就用他自己的銀子?這些士大夫平時忠君愛國說的嘴響,一旦有事就指著皇帝拿錢,憑什么?既然國用不足,軍餉不夠開銷,那么就按實際用度加田賦,一加便是二百萬之多。

  其實明朝的賦稅水平,農稅向來不超過百分之五,商稅還要更低一些,以萬歷來看,加派二百萬問題不大,事實也是如此,到崇禎年間,又加派了兩次,而且這種額度的加派在清季成為正賦,二百多年沒有太大的變化,百姓也照樣承受了這樣額度的賦稅。

  但問題在于,明朝中央對地方的控制要薄弱的多,對士紳的控制,又要更弱一些。

  加派的賦稅,又不注重各地發展的不平均,全國一致,對江南人來說,加派的這點銀子無非是多紡幾尺布就賺到,一直到明亡,南方各省還是很安靜,鮮有百姓造反之事,而在北方,特別是西北,小冰期的災害尤其嚴重,原本就基本上靠農業吃飯,加稅加上天災,加上賑濟不力,百姓走投無路之下,終于演化成大規模的農民起義。

  萬歷加派遼餉,絕對是一招臭棋,后人有不少網絡歷史愛好者,為反而反,反感東林黨之余就肯定閹黨,反對清朝就無底線的肯定萬歷,其實萬歷控制朝政確有一手,但在治國上連守成之君也算不上。

  邸抄看一遍,一篇大文章幾乎就瞬間掠過了張瀚心頭。

  萬歷加餉,開啟明朝覆亡之門,當然若是萬歷不死,憑他對朝局的掌握,不會出現嚴重的內耗,遼事雖有小挫,最終還是會往解決的正道上走,可惜張瀚記得,萬歷就在這兩年就會離世,在明朝和整個中國最關鍵的點上,這位掌握大明近半個世紀的皇帝死了……死的還真不是時候啊……

  “這么看來,天成衛士紳和糧商的反撲,就是因為提前知道了朝局動向,加餉之事,肯定早就有傳言,現在才終于成定論了。”

  “朝中無人,消息得來還是慢啊,估計這里必定有人直通中樞,連鄭國昌這個層面還不知道消息時,這里就有人知道此事,并且提前做了準備。”

  “與我和裕升爭糧,要緊的就是知道日后糧價必定大漲特漲,倒不是為了那兩錢銀子的差價,其實更重要的是為了日后做準備。”

  “一旦加餉,就是地價下跌而糧價節節攀升,不僅是大同,包括山西,宣府,大同,陜西,都是如此。”

  “未來的災害會越來越嚴重,大規模的農民起義應該沒幾年了吧……”

  西北的農民起義就是萌芽于天啟年間,最終在崇禎年間成為洪水猛獸般的存在。

  張瀚看看蔣義和蔣奎,笑道:“走,隨我去城外的莊上去看看。”

  “是,少東。”

  兩個護衛當然沒有意義,護衛著張瀚出門,牽出馬匹,一路往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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