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超人沒有猶豫,直截道:“各位與張瀚的恩怨,本人一律不加過問,亦沒有偏幫哪一方的意思。不過本人亦不想參與其中,只求閑暇無事,賦詩編書,以了余生便可。”
馬超人還在壯年,什么“以了余生”當然是屁話,不過不介入這事的態度也從語言中表露的十分明顯,幾乎是沒有商量的余地了。
兩個秀才目瞪口呆,他們沒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地方上的事,各位可以商量著辦。”馬超人又道:“我的糧食,這一陣是有約在先,若時間久了張瀚不提價,當然是價高者得,范東主那邊也可以放心。不過我也未必會賣給范家,糧食是緊俏貨,我也可以自己出脫,這事情暫時還沒有定局,我不能給各位確切的答復。”
“好吧,馬前輩這么說,我等也不能糾纏。”管昭通眨巴著眼,站起身道:“就望馬前輩一諾千金。”
“那當然。”馬超人冷然道:“我這一生大約還沒有做過背信棄義的事。”
送走兩個管姓秀才,馬超人心頭煩悶,今天的事雖不算得罪人,可自己的利益也損失了不小。他當然不是為了什么信義做這個決定,只是隱隱覺得,張瀚與范永斗加上韓畦的爭斗才剛剛開始,自己此※∧長※∧風※∧文※∧學,w≌ww.cfw●x.ne↖t前又是當眾承諾與張瀚合作,現在勝負未分,急忙選邊站隊,不僅顯得自己是小人之流,也沒有實質的好處。
不過如果張瀚真的落敗,那他的損失就真的很大了。
傍晚時分,馬超人等著府里開飯,這時一個長隨過來稟報,說是外頭有張瀚派來的人求見。
這個當口張瀚也派人來,馬超人感覺很巧,他沒有多想,叫長隨把那人帶到書房。
來人是個身量中等的漢子,不到三十,臉上帶著微笑,身上是看著很利落的灰色袍服,腰間一根牛皮帶殺的很緊,顯露出很不錯的身材來。
“在下蔣奎,是我家大人身邊的近衛。”蔣奎進房就抱拳,說道:“今天是來說一下管莊的事情。”
馬超人道:“管莊的事我已經知道,是我家的佃農不對,我打算去一趟,訓斥一下他們。”
蔣奎道:“佃農與田主只是租佃的關系,我家大人怎會如此為難馬先生去做這樣的事,咱們自己就能處置好。就是這事怕傷了馬先生的顏面,特意叫在下來跑一趟,向馬先生解釋一下原由。”
“無事。”馬超人道:“貴上有心。”
他心里略微有些奇怪和失望,張瀚在這當口只顧及到他的情緒,如果是這樣的話,馬超人反而要考慮一下自己此前的決定了。
“另外,”蔣奎接著道:“我們大人問馬東主,如果愿意出資,他可以叫人給管莊那一片修幾條干渠,可以由馬東主的佃戶引水,過一陣就用的上。”
馬家的土地多半集中在管莊一帶,如果真的能引渠入水,產量增加是肯定的事情,只是張瀚事先言明要收費,這叫馬超人有些躊躇……他感覺未必值當。
當下馬超人婉拒道:“這事暫時我還不能決斷,等過一陣子再說。”
蔣奎含笑道:“我們大人也說了馬東主怕是一時不能定下這事,他說此事不急,過半年一年的再說。”
馬超人聽出蔣奎的言語中對張瀚的決斷有強烈的自信,他倒不覺得修些水利就能解決糧食的大問題,再者說大家的糧食主要還是靠買,山西不足就是河南,山西全省的耕地在國初才二百八十萬畝,現在當然遠不止此數,但相比鄰省的河南來說,還有關中地區,買糧到底是比自己種地要強的多。
“既然馬東主沒有什么芥蒂,”蔣奎站起身告辭道:“在下就回去復命了。”
“嗯。”馬超人感覺內心有些混亂,張瀚叫這人來是示好,可在馬超人看來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東西,別的意思他還沒看出來,他感覺風暴漸起,心中無比緊張。
“對了。”蔣奎最后道:“今早馬東主說的一生尚無背信棄義之事的話語,我家大人聽了,擊節贊嘆,他說,若天下人都如馬東主一樣講究信義,恐怕各樣事情都好做的多。”
馬超人唯唯諾諾,一時無話,待蔣奎出門后,他猛地推開窗子,伸頭往外探視。
四周一切如常,幾個小廝在二門外灑掃,透過月洞門,看到大門那里有幾個看門的坐在長凳上說笑,內宅有幾個仆婦在屋檐下做針錢活計,再往里各屋也沒有什么動靜。
整個馬家大宅有十幾進屋,奴仆三十來人,加上自家的人也就不到四十人,平素每天來往的客人也不是很多。
馬超人感覺半截身子發涼,他頹然坐在椅子里,知道自己暫時置身事外的決定,無論如何還是正確的。
“文瀾,靈丘那邊的試驗成功了。”
一晃眼已經是萬歷四十八年的九月中旬,早晚間的天氣已經很涼,天剛破曉不久,一騎塘馬從外頭策騎入營,先到了孫敬亭的屋子,然后孫敬亭只穿著單衣,勉強在頭上束了帶,一路小跑著到張瀚的住處。
張瀚倒是早就起身,并且正在吃著早飯。
他的面前是小米粥,幾碟咸菜,幾個肉饅頭,加上一碟攤雞蛋。
這早飯若是在農家過年也不一定吃的上,在張瀚來說,倒是已經極為儉省。
孫敬亭氣喘吁吁的進來,揚著手中的信件,對張瀚道:“雙室熔鑄法已經成了!”
“哦?”張瀚把碗碟一推,飯也顧不上吃,立刻站起身來,接了信來看。
目前的生鐵熔鑄成精鐵的辦法就是單鑄一室,置石炭于下,生鐵于上,然后鼓風加熱,溫度一到,生鐵就軟了,然后鍛打出精鐵來。
煉鋼的辦法也差不多,只是溫度需要更高,技術也更難一些。
以中國鐵礦石的質量,生鐵的雜質原本就多,鐵質較差,提煉精熟鐵的過程中又滲入了大量的雜質,鐵質脆而易斷。
閩鐵之所以昂貴,主要是因為用木頭,北方是用炭,兩者的雜質含量不同,質量當然也大大不同。
此時的兵器有相當多只是普通的熟鐵鍛打而成,質量很差,上等精鐵打造的兵器價格昂貴,一般的士兵絕用不起。
“胡老六的辦法很巧妙……”孫敬亭興奮的說著。
最近這段時間,和裕升與范家商行的商戰已經打的十分厲害,雙方都漸漸開始出全力。在天成衛這里,不少原本和張瀚合作的商家已經選擇了站在范家一邊,因為雙方有利益沖突。
在靈丘,因為韓畦的原故,不少進入商會的鐵商也開始首鼠兩端。
孫敬亭認為關鍵還是利潤,如果生鐵業獲得突破性的進展,就算沒有北方走私的路線,利潤也是十分的可觀。
要緊的是這新技術是靈丘和裕升鐵場研發出來,張瀚的主動權又強了很多。
“東山會肯定站在你一邊……”孫敬亭最后說道:“不論是定價還是采購,外銷,反正你說的算的。”
孫敬亭近來在李莊這邊,算是半個部下半個朋友,東山會那邊他也是未來的會首,只是東山會比起張瀚建的鐵業商會還要松散的多,哪一邊的向心力更強不必多說,現在孫敬亭已經儼然把自己當半個和裕升的人,甚至把東山會也隱隱算進來了。
“這件事是要好好籌劃一下……”
靈丘的形式,張瀚覺得比天成衛甚至是新平堡這一片要好的多。
還是有根本性的不同。
一邊是松散的商業聯盟加合作伙伴的關系,遇到波折變故就很容易出現有異心的,特別是涉及到商業和土地,還有官場權勢等等錯蹤復雜的關系,變故就更容易產生。
靈丘那邊也是商會,但彼此要緊密的多,骨子里是因為鐵場之間的聯系要更緊密,更加團結的多。
一邊是傳統和強勢的,一邊是弱勢而被打壓的,礦山鐵場,向來是被官府打壓的對象,利潤低,風險大,礦工抱團,鐵場主也不是傳統的士紳,種種原因之下,鐵場向來抱團的多。
明朝中期有幾次大規模的礦工造反,幾乎是一人倡義,萬夫景從,不僅是普通的礦工,更多的爐首都加入在其中。
有了東山會和自己的力量,張瀚打算把靈丘的力量真正整合起來。
“不論如何,東山會一定跟隨和裕升共進退。”孫敬亭聽了張瀚的打算,略作思索,便是點頭應許。
“你也不要先寫包票。”張瀚笑道:“你叔父還沒有答應呢。”
“我叔父那里,只有一件事犯難。”孫敬亭瞟著張瀚,一副看笑話的表情。
“啊……”張瀚也是頭疼起來。
這一次去靈丘,可沒有理由不見玉娘,也得見孫安樂,到時候該如何自處?
中秋節張瀚沒回去,也是躲著這些麻煩事,萬一回去之后常氏就給定了親事,到時候怎么向孫家交代?
張瀚已經向常氏提過幾次玉娘的事,當然沒有敢直言,常氏聽了也是裝糊涂。
這也并不奇怪,張瀚再夸,玉娘畢竟不曾當面叫常氏見過,而且敢偷跑出來的女孩子,在老輩人心里到底還是太野。
常寧不一樣,知根知底,長相模樣氣質秉性都沒得可挑。
就算張瀚自己也承認,相比玉娘,常寧更是自己的賢內助。
但玉娘的草原上的相救之恩,還有眼神底處的情義,也叫張瀚難以割舍。
張瀚自認不是一個心軟的人,只是這種事叫他有個決斷,還是太過為難了一些。
“孝征……”張瀚一揖到地:“不要一副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可惡嘴臉,要幫我想一個辦法,不要弄的大家太尷尬!”
孫敬亭笑罵道:“哪有你這樣求人的,未說兩句好話,到是先罵開了。”
“孝征兄救我。”
張瀚在這事上是沒有節操的,干脆就拉著孫敬亭的袖口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