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拍拍手,望著如海般的山巒,感慨道:“咱們山西這里,太多地方是七山二水一分田,民生十分艱難,土匪多也并不奇怪。”
“狼多了還是要打。”梁興是山西人,他道:“咱們當年最苦時也就是當個喇虎,不肯去做土匪,土匪入了伙就要殺人,殺的還全是良善百姓和行商,咱真的做不下來這樣的事。這幫家伙,全殺了也不足惜。”
“前頭就是掛甲臺了。”梁興又指著前方的山脈,一座不起眼的小村出現在各人眼前。他接著道:“咱們有一個局的人散開來,守住幾條能翻山的小道,這幫家伙被堵住了,除非一路翻山走,這樣冰寒地凍的天氣,到處都是沒化開的積雪,挖野菜都沒地方去,沿途多少里沒人煙,他們不想凍死餓死就得死守著不走,這一仗咱們算穩了。”
張瀚道:“梁興說的不錯,大家再休息一刻鐘,接著便繼續翻山前行吧。”
“是,大人。”
盡管在山間嶺上暫休,所有人還都是第一時間起身,立正應聲。
“大柜,現在掛甲臺外各面都發現巡檢司的弓手,一個兄弟隔著幾十步罵他們,叫人打了一銃,咱們抬回來了……”
俞士乾沒有住在廢軍臺里,而是罕見的跑到掛甲臺這個最外圍的村子來觀察敵情,在他眼中,東邊和西邊的山嶺上都有明顯的弓手活動的蹤跡,午前俞士乾命令幾個老兄弟帶著幾隊人分別上山沖口子,結果被幾輪鳥銃打的灰頭土臉的下來,現在山坡上還有十幾具尸體趴在那里,積雪上一灘灘的暗紅色的血跡,分外刺眼。
這一下再沒有人敢上坡,掛甲臺是在山坡的陽面之下,斜著往東南方向是廢軍臺,再往南是三十里墩,這方圓好幾里的地方是一個凹凸地形的勺子形狀的山谷,現在俞士乾感覺自己快被一鍋給燴了。
他兩眼血紅,眼中布滿血絲。
俞士乾回頭,對一個被放回來的老弟兄道:“你去一趟,和那張瀚說,還是按事前的約定,咱們聽他的招呼,要怎樣就怎樣。”
“中,俺去一趟。”
那個老弟兄不敢說不去,在眾目睽睽之下他高舉著兩手往村口外走,大約走了一里半遠,人漸漸成了一個小黑點,接著各人看到路口有伏兵出來,那人被遠遠吆喝住了,然后似乎對話了幾句,接著是刺耳的銃聲響了起來,那個老弟兄被打在原地蹦了幾下,似乎在跳舞,感覺上很滑稽,可俞士乾他們不覺得好笑,因為那個老弟兄很快倒伏在地上,隔的遠看不到,但可想而知被打的很慘。
“這是他娘的不給活路了……”俞士乾對眾人道:“這個當口大伙只能上下一心,周大牛你選出弓箭手在外圍,壓著他們不能隨意攻進來和打放,楊春和你帶著選鋒拿著最好的兵器準備,一旦他們想往掛甲臺里灌進來,就往外突把他們打出去。攻不進來咱們就和他們耗,這么冷的天,荒郊野嶺的大山里,看他們能挺幾天。”
俞士乾又點了幾個能打的老弟兄,分別挑出選鋒駐在廢軍臺外圍,他自己還是回廢軍臺去住,最精銳的一些邊軍出身的老弟兄和好手都被他帶到廢軍臺,那里是最后駐守的核心,現在他們一時也不想突圍的事了,明顯的突不出去。
“大柜是把咱們放在外圍,逐步消耗咱們的實力和巡檢司的人對耗,最后耗到他們受不得凍,再斷糧,自然就撤走了,也是好算計。”
楊春和身上裹著一床棉被,牙齒還是凍的格格直響,周大牛也好不到哪去……近來弓手們的活動范圍越來越緊,以前有兄弟被派出去打糧或是收集木柴來烤火取暖,也做飯和燒熱水,一千多人每天最少要兩萬斤柴才夠用,省點用,幾十人擠一屋升一個火盆,一天也得幾千斤柴火。
附近的枯木和樹林都砍的砍不多了,需要到更遠的地方卻砍柴火,可現在哪里有人敢走遠,大家都縮在一起凍的瑟瑟發抖。
最后的幾千斤柴被廢軍臺那邊搬了個干凈,連大小頭目都沒有留。
楊春和抖著身子又說道:“咱們在屋里還裹著被褥,還凍成這樣,你說那個叫張瀚的,還有他那些部下,這罪是怎么受下來的!”
“弓手訓練精良不說,裝備也好,他們有取暖的東西,自是能忍。”周大牛悶悶的道:“就是我也沒想到,今天已經是年三十了,他們還毫無退兵的跡象,反而逼的越來越緊。”
楊春和眼中光芒閃爍,半響過后才道:“大牛,你是不是能和他們搭上話?”
周大牛搖頭道:“大柜防的很緊,我怎敢做這樣的事。”
剛剛俞士乾若是真的有心投降,必定會挑一個從巡檢司放回來的老弟兄去談判,結果派的人手并不符合條件,周大牛在內的被放歸的都是提防著使用,帶的人手比此前少的多,而且也都放在外圍,并不擔任核心的職務。
楊春和道:“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還能熬多久。”
周大牛沒搭腔,他叫自己的親兵割幾斤馬肉來,再配上小米,熬一鍋粥給大家吃,算是過新年的慶祝。
“肉和小米還有,豬油也有,可沒有劈柴了啊。”親兵們拿來吃飯,廚房里卻是空蕩蕩的,有鍋有灶也有肉,但沒有劈柴。
“我房間里不是有一張床?”周大牛知道這幾日村莊里所有的家俱都被劈開當柴燒了,就是屋頂上的茅草不敢用,要是掀了屋頂就等于睡在曠野里頭,只有大頭目才有床有被褥,普通的土匪連被褥也不夠分,若是再沒有屋頂,冷風一灌,恐怕沒有人受的了。
周大牛的話向來不多說,但份量足夠,眾人知道他的意思無可違拗,立刻就有人跑進屋中,刀斧齊下,一張床劈出來幾十斤劈柴,各人歡喜不禁的捧盡灶間,一會兒火燒熱了,各人放了一鍋水,將馬肉和小米都放了進去,再擱了豬油,頓時半個村子都聞到香味。
夠格的大頭目也來了幾個,與周大牛兩人擠在一起閑聊,灶間里擠了滿滿一屋子的人,不少人凍的臉上和手上全是凍瘡,擠在灶眼處不停的搓著手腳。
一會兒肉和米都熟了,各人趕緊熄了火,這柴還能用上幾天,不能就這樣燒著浪費,就這樣人們也不舍得走,幾十人擠在屋里,就著灶間剩下來的熱氣取暖。
“咱們是爹不親娘不愛,要么就是小媽養的。”屋里的大頭目們喝著熱湯,怨氣反而升上來,有人抱怨道:“臺城里頭擋風擋的好,柴火也多,各屋還燒柴取暖,肉也夠,面也多,還有酒,人家卻是吃香的喝辣的,暖暖和和的也不冷,就咱們在這里受苦。”
“蕩了這么久也真是累了,要是能安生當個土匪也不差,好好的惹張瀚那殺星做什么。”
“搶人家的時候說不怕,現在咋了,咱們現在就是缸里的老鱉,就等著下鍋吧。”
周大牛沒有多說,只是適時的插一句話,把眾人的情緒引的更壞,幾乎快要爆發,只是他到最后也沒有說要做什么,人們眼中有一些失望,天黑之后,這些人慢慢散去,回自己的房間睡覺。
天黑之后,飄了一陣小雪花,人們多半沒有睡覺,在屋中仰望著天空,因為是小雪,風并不大,幾乎是沒有風,天空也沒有什么烏云,滿天的繁星看的格外清楚,月光也很皎潔,所有人都想著今天是年三十,明天就是新的一年,若是太平在家里時又是何光景,想必要比現在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要強的多。
哪怕就是當土匪,現在這樣子也是太慘了。
在這一刻,土匪幾乎毫無軍心士氣,并且對俞士乾的怨氣,也是越來越大。
“小婿叩見泰山大人!”
范永明依足禮數在庭院前廊檐下磕頭行禮,他的妻子已經進了內室,并沒有和他在一起。韓府大小姐的脾氣很大,年前和范永明吵了嘴,范永明想著新年要來拜年,哄了好幾天才哄好,就算這樣韓家的人也聽到風聲,在范永明進門后,感覺后宅的人對他的表情都不是很友好,他幾次想拂袖而去,但現在范家的境況不比當年,這個勇氣范永明怎么也提不起來。
韓畦坐在檐下,身下的椅子上墊著狼皮褥子,手中袖著云銅的小暖爐,腳上也是大毛的皮靴子,整個人裹的很嚴實,他坐在這里曬著太陽,看著院中怒放的梅花,感覺也是悠然自得。
現在衙門都封了印,各處都沒有公務,也沒有緊急軍情,當布政使時,有不少地方繁雜政務要政理,當了巡撫,掌握軍政大權,那些瑣事反而管的少了,這叫韓畦感覺很舒服。
“你起來吧。”韓畦瞟了女婿一眼,這個女婿是在范家打輸商戰前定下來的,原想著是范家有百萬家資,除了聘禮上可以狠撈一筆一外,還可能會有大量的田產或店鋪進帳,結果結親不久,范家就開始一路走下坡,到現在家產幾乎縮水了七成還多,范永明這個女婿家私最多幾萬兩,在一般人來說還是大富,在韓畦眼中,這一點財富幾乎就不算什么了。
從這一層來說,韓畦感覺是被范家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