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慣例天啟此時會去做一些手工活,接下來在傍晚前后聽太監匯報一下今天的奏折,接著傳膳,再下來看一些閑書,或是在殿前坐著,傳一班太監組成的小戲或是雜耍,在睡覺前用來休息解悶,天啟對女色并沒有太大興趣,很少有人能在乾清宮侍寢,皇帝只會偶爾到張皇后的坤寧宮去,對于他這個年紀的青年來說并不常見,主要是光宗當太子時過于謹慎小心,待遇也差,天啟在小時候太子宮中的供給并不豐厚,甚至皇太子為了領到自己的供給不得不賄賂太監,就算不到缺衣少食的地步,皇子們的供奉也并不充足,可能是胎里弱,或是少年時的什么原因,天啟皇帝的身體對于他的年紀來說并不算強健,精神和體力都和他的年紀并不相稱。
“皇爺,皇后來了。”天啟就要離開時,皇后自坤寧宮而來。
天啟并沒有不開心,他的臉上露出笑容。
“臣妾見過皇上。”
皇后張氏和大明所有的皇后一樣,出身于普通底層官吏家族,為了防止后族坐大,這也是大明不可更改的祖宗家法,皇后本人的性格與天子相投,端莊溫厚,深得宮人的敬愛,對天啟來說感受還要更深一層,皇后的性格里還有堅毅固執的一面,只是當著他不會發作,但從蛛絲馬跡來看,皇后確實是一個性格比較倔強的女子。
皇后屈了屈膝,微微一福,接著就是起身,看著天啟微笑道:“皇上今日的氣色很好,不象是過于勞累的樣子。”
天啟心生感動,皇后是知道了今天眾翰林在講讀時拖延時間,諫言魏忠賢之事,擔心他過于著惱,所以趕來勸慰。
皇后身材很小巧,被寬大的宮妝袍服掩映著,臉很端莊,膚色有些暗黃,長相并不是一等的美人,只能說是中人之姿,這也是皇家娶新婦的習慣,按家世,德性,而不是長相。
如果要美色,可以在嬪妃中廣選美人,皇后則注定要母儀天下。
“今日這幫人,吾教訓了一通。”雖是說著糟糕的叫人著惱的政務,天啟的表情還是很愉。快,他道:“自今往后,吾決意不使言官再胡說八道。大行皇帝和皇祖父都是對言官太寬縱了!”
天啟有一些話不便直說,他認為皇祖是懶,父皇則是因為當了多年的皇太子,能保住儲位全靠東林,所以心生愧疚,加上性格底子就厚道,是以被群臣所挾制,天啟經過這兩年的觀察,感覺東林黨不堪治國的重任,已經決定徹底改變朝局……當然這些話不必同皇后細說,從祖制來說,皇后其實是不能與聞政務的。
張后微笑道:“皇上英明天縱,當然做什么都是對的。”
別人說這種話,天啟當然知道是對自己的奉承,當天子的人想聽什么樣的贊美都會有人說,他不會放在心上。
只有皇后說明,眼中散發著異樣的神采,人也微微向皇帝的身體側過來,皇后身體很嬌小,說這話的時候有一種小鳥依人的感覺,這叫天啟的感覺很好,他伸出臂,想將皇后攬在懷中,皇后靈巧的一閃身,避讓了開去。
“今日還見了山西行都司天成衛指揮張瀚,”天啟想了想,又起了個新話頭,他道:“這人是個有本事的,五六年時間身家過百萬,開了幾十個分店,又立了軍功當了武官,吾今日因他的功勞還授給都同,二十出頭憑自己就成了從二品官,真是難得啊。”
“才二十出頭,是白手起家嗎?”張皇后是來自民間,她抿嘴笑道:“恐怕皇上叫這官兒給哄了吧?”
“不是哄。”天啟并不生氣,也笑著道:“他是張四維的嫡脈子弟,家中原本有幾萬家底,此人十五歲就自己當家做買賣,難得的就是他的才干,吾前一陣打的馬車,就是他自己造出來的,有這種馬車,他家的車行搶了好幾個省要緊州府的買賣,別家車行都做不過他家,自然該他發財。”
“臣妾在家里時聽過一些話本,”張皇后眼中有沉思之色,她坐在皇帝身側,用拳頭支著下巴,說道:“聽過一些講人發財富貴的事,不過象這張瀚這樣的,倒也真是少。”
“將來也準定有人編他的話本。”天啟一本正經的道:“就是可惜吾富有四海,想人編話本卻是難了。”
皇后的眼笑成月牙狀,她道:“皇上又在胡思亂想了,誰敢編天子的話本。”
天啟想說若是本朝亡了,定然會有人編成話本或是戲文,民間的小戲中有不少都是編前朝皇帝故事的,不管是雄才大略還是荒淫昏暴,反正都有機會成為戲文,不過這話說了不吉,天啟猶豫了一下,沒有說。
“總之這人吾看了還算好……”天啟思索著道:“人看起來還不錯,模樣端方,氣宇軒昂,有一些忠良之后的樣子,特別是氣質,在和吾說話時并不慌亂,顯得胸有成竹的樣子,很靠的住的感覺,吾對他也算施恩了,希望他將來……”
皇帝這話沒有說完,西暖閣那邊傳來“砰”的一聲大響。
天啟一皺眉,一群太監都趕緊奔了過去,張皇后也是向那邊看。
過一會兒,有個太監來回奏道:“那邊打了一個花瓶。”
天啟道:“誰在那邊?”
太監答道:“是信王殿下他們。”
“哦,是信王啊。”天啟起身往西暖閣去,張后也在旁跟著。
乾清宮是天子正衙,也是寢居的地方,殿宇原本普通的內廷宮殿群要大的多,不僅是正殿和東西暖閣,往后還有很大的院子和建筑群落,因為大殿太高,特別是冬天住著不舒服,不容易取暖,皇帝在秋冬時可能住在乾清宮后面,有一些院落被取了很典雅精致的名字,在天啟剛即位時還沒有迎娶皇后,信王又小,兄弟二人的母親早就亡故,天啟的母親是病死的,信王的母親因為心懷怨望被當時還是皇太子的光宗皇帝下令處死了,光宗一死,這兄弟二人就是無父無母的孤兒,天啟對自己兄弟很是關心,下令把信王接到自己的身邊來居住,后來皇帝大婚,又在宮中給信王找了另外的居處,令太監和都人好好照料這個唯一的弟弟。
天啟二年,皇帝封兄弟為信王,因為王府還沒有準備好,一時沒有出宮居住。
信王才十二歲不到,這個年紀當然不會之國就藩,不過就算是信王現在已經成年也不會就藩,因為皇帝還沒有生下皇子。
沒有皇子,信王就等于是儲君,不可能之國就藩,離開京城。
“信王!”天啟大步走過去,聲調很高的道:“原來你也在!”
“臣叩見皇上。”
信王年約十一二,身姿中等,穿綠絳袍,履云冠,白纖縞襪,儀表神態十分出眾,過來行禮時,兩手若春蔥,俯拜之后,天啟很高興的對張皇后道:“吾弟姿儀,若神仙公子。”
張后笑著點頭,信王有些不安的道:“皇上夸贊,臣不敢當。”
“干嘛老是這樣的奏對格局。”天啟道:“吾弟也太過拘泥了。”
皇帝又道:“兩年前你我兄弟二人還經常同榻而眠,若是雷雨天氣你害怕,總往吾身邊靠呢……”
天啟嘆口氣,說道:“一轉眼功夫,你就和吾生疏了。”
信王并沒有因為兄長的話而觸動,相反他有些不高興,信王是個十分自負的人,他聽到皇兄提起自己當年膽小的事而感覺羞愧,為了掩飾這種羞愧的情緒,信王故意挺直胸膛,擺出一副大人的模樣和姿態來,根本沒有仔細聽天啟后面的話。
天啟終于道:“剛剛是怎么回事?”
信王冷著臉,指著一個跪下的人,說道:“這個當差太不小心,在隨臣往暖閣那邊走時,他不小心把花瓶碰倒了。”
那個當差趕緊一叩頭,說道:“奴婢該死。”
天啟見是信王的人,隨意道:“既是不小心,也罷了。”
信王卻道:“他這般不小心,總要懲戒一下才是。”
天啟道:“吾弟要怎么懲罰他?”
信王思索了一下,說道:“打二十棍吧。”
天啟笑了一笑,說道:“無心之過,打二十是不是重了?”
信王道:“有過則罰,有功則賞,信義乃立。”
天啟贊道:“吾弟每日隨翰林官學習,看來學識果然見漲了。”
信王有些高興,臉上還有些靦腆之色,不過眉宇間的得色很容易看的出來。
“不過打二十到底是重了。”天啟微笑道:“打十棍吧。”
信王剛被夸贊,然而皇帝又更改了他的主張,但信王知道不能再說什么,否則就有些不知進退,他勉強應了一聲,接著就不說話了。
有幾個宦官過來,將那個面如土色的當差拖了出去,接著外間就響起了棍子打人的聲響。
天啟又問了一會兒信王的生活起居的事情,他看到信王有些神思不屬,便道:“吾弟回去吧,晚膳要用什么和人說。”
信王答應著,下拜行了一禮后在自己宮中的太監們簇擁下離開。
待信王走后,張后對天啟道:“剛剛的花瓶應該是信王殿下自己碰壞的。”
天啟有些不悅,說道:“皇后不必說這個,吾弟是什么性格,吾心里清楚的很。”
張后對信王談不上歡喜或是不歡喜,叔嫂之間應該避嫌,所以兩人也很少見面,不過她知道信王的心胸有些狹隘,過于自信,也有些刻忌寡恩,皇后雖不必管信王怎么想,但這些話叫太監們傳到信王耳朵里也不太好,她很知機的閉了嘴,不再說話了。
天啟并不把花瓶這樣的小事放在心上,只是他感覺信王似乎有話要說,但信王最終沒說,這叫他感覺有些郁郁不樂,兄弟二人以前談不上無話不談,但自從信王漸漸長大,加上君臣有別,當初一起在困境中成長時凝聚的兄弟情誼,也最終成了這般模樣。
“他到底要和吾說什么?”天啟心中,只有這么一個并不渴求答案的疑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