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李東主走后,劉吉立刻下令上報給軍司知道,開辟新路線并不是小事,意味著補給點和車站的增加,當地的官紳勢力也要一一擺平,不過既然有李東主在背后出力,這方面的成本可以忽略不計,如果開通北直隸大部份地方的路線,意味著可以進一步從陸路往河南開進,而不必從晉南那邊的大山繞道到河北或河南了。
至于河南的親藩眾多,這個可以慢慢設法,能順利前進總是好事一件。
待外人散光,店鋪上了門板,李國賓一臉惋惜的道:“可惜只送了錢樣子過來,不然今天很可以打一個象樣的開門紅出來了。”
劉吉不動聲色,顯然是贊同李國賓的話,只有王發祥悠然道:“我們這里送錢過來只是錦上添花,有一處地方可是急等銅錢打開局面,軍司自然要照顧那邊的。”
范永斗回到張家口已經近兩個月時間。
其間范家商行和家宅都遭遇大火,人們都議論范永斗德行不修,無端端的休妻導致上天震怒,剝奪范家福德,導致連續被火所燒,這兩場火并不古怪,都有原因,一次是小伙計嗑睡打翻了燈油,另一個則是家宅里廚房灶膛里的余火濺出來,點燃了堆積的柴薪導致大火。
范永斗自己心里明白,這是李莊那邊對他的懲罰!
兩場大火,燒光了范永斗最近幾年的所有積累,他原本就是依靠自己和晉商合作走私,又攢了這么一點身家,這兩場火之后,算是徹底完了!
不僅如此,因為在與晉商合作之事上出現漏洞,李明達一事是范永斗主張進行,結果李明達反戈一擊,導致功敗垂成,其余的幾家晉商對范永斗意見極大,算是徹底斷了來往。
他的妻子已經把最后一點余財舍在尼庵里,在那里渡過余生,對范永斗再也幫不上忙,也沒有了絲毫瓜葛。
范永斗的幾個孩兒已經將近成年,在宗族中教養,范永斗也沒有臉去見他們。
算來算去,這個曾經顯赫一時,在宣大各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超級大商行的大東主,現在竟然是孑然一身,煢煢獨立。
而范永斗心里明白,這還是“薄懲”,想想張續宗的下場,王心一的下場,他的下場已經算是格外施恩,想來是和裕升因為他沒有掌握到什么機密之事,不復構成威脅,又可能有其它的考慮,在年前不久,關押了范永斗很久之后,終于把他放回了張家口。
從急馳的馬車上翻滾下來之后,范永斗恍如得到了新生。
他當時就打定主意,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牽扯到與和裕升有關的事情里頭了。
無奈樹欲靜而風不止,范永斗在一個小廟里安身,廟祝當年得過范永斗的照顧,記得恩情,每日叫他有地方睡覺,有處吃飯,范永斗已經感覺十分滿足,甚至他已經有了出家之念,不過平靜的生活沒過太久,這日午后,范永斗正在抄南華經,一眼看到范永明推門走了進來。
“見過大哥。”范永明作了個揖,神態已經明顯沒有當年那般恭謹崇敬。
范永斗面色復雜,點了點頭,道:“永明來了。”
范永斗對這個兄弟也有愧意,當初是他作主和韓家結親,結果韓畦沒多久就倒臺,而且在此之前勒索了范家不少錢財,結果毫無用處,范永明也賠上了不少家財,后來還和韓家的女兒和離,彼此分開。
這些事弄的范永明元氣大傷,幾年蟄伏不出,范永斗謀劃的事情害怕連累范永明也未曾叫他知道,幾年時光過來卻恍然如過了一生,再次見到范永明時,范永斗竟有恍然如隔世之感。
“此番小弟前來,是為了和裕升的事……”
在范永斗打量自己的時候,范永明也是在打量他這個兄長。
范永斗已經是火居道士的打扮,盤腿抄經,面容枯槁,幾乎形同半死之人,原本那種遇事不驚,凡事盡在掌握的大東主形象,已經蕩然無存。
范永明心中不免有些輕視,他淡淡的道:“這位王達通王東主,曾經是我范家合作的東主,主營是布匹等雜貨,近來和裕升與諸多大商家搶奪收購各種物資,購銷戰雖然沒有硝煙,卻也是劍拔弩張,王東主心里有些疑惑,小弟就帶他來見大哥。”
范永斗不動聲色的道:“我已經是廢人一個了,還有什么事要問我?不管問什么,我都一概無所知。”
和裕升派來的人三個月前抵達大同,到大同這里就是主持這邊的分號,然后采取種種手段打擊城中的晉商勢力,那幾家晉商收什么,和裕升這邊就是搶著收,與晉商的那些中小供貨商直接聯絡,價格上有時候會加價,有時候純粹是拿帳局和騾馬行的便利吸引商人,雖然和裕升財雄勢大,不過近來似乎并沒有能力調動太多銀兩到張家口這邊來,而且也不曾有動用武力壓服別人的打算,所以這場貿易戰打到如今,尚未分出結果,甚至強龍不壓地頭蛇,幾家晉商還是隱隱占據上風的感覺。
這些事范永斗當然知道,但他沒有絲毫興趣,更不要說參與其中了。
“范東主,還請指教。”王達通還是保有著對范永斗的一絲尊敬,畢竟當年自己是跟著范永斗討口飯吃,范東主當年對他還算頗為照拂,有一份香火情在。
范永斗無奈道:“老兄要問我什么?”
“如今大家其實都明白,”王達通斟酌著道:“從張家口也好,薊鎮也罷,還是到新平堡一帶,官辦馬市一停,大家只有走私才賺得到錢。張家口商家這么多,官方也是睜眼閉眼,不談賄賂什么的,就馬市一閉,這么多人生計無著,也是叫官府頭疼的事了。然而更叫人擔心的還是和裕升在北邊的勢力。現在從北邊傳消息過來,北虜對張瀚無不畏懼到骨子里,喀喇沁各部和我們貿易也是再三叮囑,切勿與和裕升發生沖突,他們表面上喊打喊殺,其實上下都沒有一戰之心,據此看來,去年和裕升說是修筑邊墻,防備北虜沖入,其實竟大大不然,而是主動出兵,打的北虜諸部聯手還是慘敗之局……”
這些事范永斗有的是知道些,有的則完全不知,他近來住在廟中,不和外人交連,倒是真沒想到和裕升已經走到如此這般地步了。
“張瀚,真人杰也。”
在心中感慨一句之后,范永斗正色道:“既然王東主知道勢不可違,就與他合作便是。依我觀之,北虜只服刀劍,不尚仁德,既然北虜當真忌憚,說明和裕升大勢已成。”
“正是此理啊。”王達通拍腿道:“可是幾家大東主打定主意,說是定要與和裕升爭一爭,總不能不爭就認輸。現在和裕升要斷那幾家大東主的商道,絕其商途,若是價格比那幾家高一些,也還罷了,一樣的價格,和裕升這般做法,我有些難以向那幾家交代……最要緊的,就是和裕升雖然家大業大,但在張家口畢竟是外來的商行,這么久下來只是他們的騾馬行確實方便了諸多商家,也叫他們賺了不少銀子,然而其究竟底蘊如何,是不是真的夠實力把咱們張家口的那幾個大商家打跨,現在是誰也摸不清,看不明白的事……”
“所以,”范永斗微微一笑,說道:“王東主就來找我這個和裕升的敗軍之將,打聽一下虛實,是不是?”
王達通一滯,接著拿出一個大紅套封,說道:“這里頭是三十畝地的地契,還有一幢小院,價值二百銀子,算是在下給范東主的贄敬。若是往年,這些許之物根本拿不出手,現在應該是對范東主現在的境地,不無小補。”
范永斗閉目不語,二百銀子相對于他現在是厚禮了,若是在幾年前,王達通想送這點東西估計也不一定找著門路來見他。
范永明見狀不耐,說道:“今時不同往日,大哥還在猶豫什么。有此產業,好歹不必寄人籬下,仰人鼻息,況且,大好男兒,不想有復起的一天么?”
范永斗聞言苦笑起來。
半響過后,他看著眼前兩人道:“可知我為何要在小廟安身,還時常穿行鬧市,故意叫人識破我的身份?”
范永明瞪眼道:“這我們怎知?”
范永斗冷然道:“我這是故意的,和裕升留我性命,也隨時能取我性命。不叫人家看到我現在過的凄慘,難道還能叫人看到我過的很舒服?與和裕升和張瀚過不去,過的還很舒服,這會叫人怎么想?你們現在來見我是這態度,若是我還有資財和底氣,又是什么情形?若我真有想復起的一天,第二天你們就發覺我暴疾死了!不必多說,東西我不會要,更加不會參與你們之間的事。若實在要叫我說一句,那便是勸王東主你安心與和裕升合作,不必猶豫太多。”
范永明和王達通從廟宇出來,王達通一臉的失魂落魄模樣,這一次來找范永斗他也是抱了很大期望,范永斗雖然給了他回答,卻是叫他心里更加迷糊了。
“我看我那哥哥是叫人家嚇壞了。”范永斗一臉不屑的道:“和裕升要是真有叫他暴疾而亡的本事,那幾家大東主一直硬頂著不服輸,張瀚叫哪一個暴疾身亡了?只不過是自己嚇自己,他是上回叫人家困住了,嚇破了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