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晚宴應該是沒有請李永芳,這個漢人額附近來已經失寵,主要原因就是對十三山的戰事不利,不過人們都明白這人是替代善和薩哈廉背了黑鍋,所以并沒有太多人落井下石。另外李永芳對東江鎮和遼西展開了一系列的情報戰,東江和遼西的塘報上都多次提及抓到了李永芳所派細作等語,不管怎樣,李永芳主管的諜報戰還是有聲有色,只是近來努兒哈赤和上層貴族們對女真的武力越來越依賴,對諜報戰這種起家的小手段反而是不怎么看的上了。
皇太極趕到的時候,李永芳正在客廳坐著發征。
送上的茶水已經不怎么溫熱,正在冒著最后的熱氣,幾碟點心小食放在一旁也沒有動過,幾個奴才垂袖站著,等候客人吩咐,但李永芳毫無動作,既沒有觀看府中的陳設解悶,也沒有與府中的下人說幾句話閑,從始到終,就是這么呆征征的坐著。
聽到皇太極進門的聲響后,李永芳猛然一驚,趕緊先站起身,然后打千一跪,口中道:“奴才給四貝勒請安。”
皇太極面露微笑,將李永芳攙扶起來,說道:“額附不必多禮,請起來說話。”
“謝四貝勒。”
“額附此時前來定然有事。”時間不多,皇太極并沒有客套,直接道:“還請直言。”
“奴才奉命去甄別從十三山放歸漢軍,依大貝勒意思不如全部斬決,老汗遲疑未決,奴才想,縱然會有些細作在里頭,但幾百人全部斬決,漢軍必定上下不安,弊大于利,還請四貝勒于此事上頭做主。”
李永芳在此之前一直很滑頭,在各大貝勒之間并沒有選邊下注,現在這樣上門來求事,明顯就是要站在皇太極一邊,但皇太極并未感覺欣喜。
很簡單,是李永芳自身的情形十分惡化了。
從十三山回來后,李永芳已經背了一口結實的黑鍋,月前傳來復州百姓要叛逃的消息,努兒哈赤打算派兵進剿。
這所謂的“進剿”其實就是派兵去屠殺,海蓋復金等地已經被狠狠屠過一回,后來努兒哈赤派兩紅旗駐在復州金州一帶,張盤收復旅順后登州總兵沈有容又攻過一回金州,打下來又放棄了,后金也視這些臨近海域的地方為雞肋,守備的話要派大軍,后勤供給壓力太大,不守的話又等于把大片地盤放棄白送給明軍,所以進退兩難。
最后還是決定放棄,遷海邊居民到內陸居住,不肯遷的當然就是殺光了事。
這一次所謂的復州百姓要叛逃,無非是又一次大屠殺的借口,李永芳對此深感憂慮,他當然不是心疼復州的百姓,當初為了震懾遼中和遼南,李永芳和代善屠殺了大量的遼南漢民,他現在的憂慮是后金已經取得了較為牢固的統治地位之后,卻并沒有轉換角度,以統治者的立場來對待治下的漢民,而是仍然是以征服者和外來者的心態,動輒以屠殺來解決問題。
李永芳因此對努兒哈赤道:“傳聞復州百姓想要叛逃的話不實,乃是蠱惑人心之語,如果這樣就派兵的話,會被復州百姓笑話。”
努兒哈赤聞言大怒,先以鞭子抽了李永芳一通,然后才道:“李永芳,當初你在撫順的時候,我念你是一個明白人,所以收留你,把骨肉至親嫁給你。我屢次用兵,皆得取勝,這都是蒙受上天眷顧的原故。可是你李永芳不信天命,以為明帝長久,我為一時?當遼中各地百姓逃亡之時,你假意勸諫,實為心中笑話,你是巴不得百姓都逃走了才好?你這是要辜負岳父我啊,原本要將你治罪,可是你是我女婿的事,明國,朝鮮,蒙古都知道了,恐怕會笑我過河拆橋,也會笑你所投非人,李永芳,我不治你的罪,這事就這么過去了,但我的心里話要說給我你知道,我的怨恨,也要你知道!”
皇太極知道這事,傳言努兒哈赤一邊鞭打一邊流淚,還有諸如:“你敢看不起我,李永芳,你還以為你是明國游擊,看不起我這蠻夷?”
這一類的傳言很多,都是旗下人在紛傳,投效的漢人將領也在傳言,在努兒哈赤的政治形象上是一次嚴重的失分,皇太極早就嚴令自己的旗下人不準紛傳此事,哪怕是此時面對李永芳,他也絕口不提上次的事,只是思索著李永芳的請求。
片刻之后,皇太極便道:“此事我會進言,父汗也應該不會下令將所有的斬首,但額附一定要用心甄別,不要叫大量細作涌入東京。”
自占了遼陽后,后金將這座遼中的大城改稱為東京,象佛阿拉和赫圖阿拉等處就算是舊京,由于遼南局面一直惡化,后金雖然在這兩年專注于蒙古戰事,但仍然沒有完成遷都沈陽的計劃。
李永芳道:“奴才省得,這些放回的漢軍不管是何背景,一律放到遼南各處與東江鎮交戰,不叫他們留在東京或是心腹地方。”
“這還差不多。”皇太極滿意的一點頭,和努兒哈赤等人猜忌漢官漢將不同,皇太極絕不會以簡單的族群劃分來猜立場,李永芳這種老牌漢奸是最早投降的大明高級將領,努兒哈赤哪怕怒極時狂、抽他鞭子也不會處死他,原因就是李永芳是一塊大牌子,后金怎么對他,漢軍將領就會怎么想這個滿洲政權對漢人的態度,不管誰會投降或暗中聯絡大明,李永芳卻是絕對沒有這種可能,所以完全可以如信任女真官員那樣,對這個漢人額附給予最大的信任。
李永芳欲言又止,皇太極卻已經沒空再談下去,在他出門之后,李永芳才頹然坐倒,他這一次來,最想說的話卻并沒有說出口來。
皇太極抵達汗王宮時,正好遇到大隊的旗丁和甲兵押著數百漢軍往城南去,十三山陸續放歸了過千被俘的漢軍,旗丁當然是一個也沒有放回來,十三山被援救時已經向上交了幾十顆建虜首級,其實可以交的更多,只是考慮到不宜太過震動朝廷和后金方,所以還是隱藏了不少首級沒交,被俘的旗丁全部斬首,首級也是留著備用,這個時候后金方還不大可能出現中高級將領投降的事,那些最底層的旗丁投降了也沒有用,還會引起朝廷忌憚,不如斬首了事。
這些漢軍已經成了遼陽城中近期討論的熱點,有堅持將他們全殺掉的,也有建議先全部關押起來的,理性的聲音就是審問過后放歸各屯莊,只是這樣的聲音很小,雖然多半人明白這樣的處置才是對的。
這時皇太極還忍不住有些佩服李永芳起來,這廝對大金倒是真的忠誠,只要感覺是對的就一定會說,皇太極自忖自己都沒有辦法做到這一點。
汗王宮門口很熱鬧,這些漢軍很快就過完了。
最近沒有什么喜事,前一陣子努兒哈赤還訓斥了宗室之女,搞的整個宗族氣氛有些緊張。
今天看來,老汗的情緒還算不錯,今年的收成還是很差,好歹是比去年強些,對蒙古的戰事很順利,又破了好幾個部落,掠奪了大量的財富。
牛羊戰馬,這些都是好東西,充實著后金的庫藏。
丁口也是好東西,蒙古左右翼已經各有一千六七百人左右,都是精選出來的蒙古壯丁,騎射本領不差,再嚴加訓練的話,比外藩蒙古的騎兵要好用的多。
外藩蒙古也有四千多人,在后金出戰時,這些蒙古騎兵會跟隨著一起出戰。
冬天時,幾個大貝勒奉命北上,捕獲了四千多林中百姓,其中近千丁被分配到各旗,補充在各個牛錄之下。
這些生女真野蠻的很,在林中的穿著獸皮,語言能力很差,在松花江,嫩江,或是北方黑龍江畔生活的就是穿著魚皮,也是野蠻成性,被建州部稱為魚皮韃子。
這些生女真雖然野蠻,好在是女真一族,語言差異不大,而且漁獵為生,性格勇悍又長于弓箭,小股隊伍配合就能獵殺虎豹,稍加訓練磨合之后打仗就比漢軍要強的多。
這也是諸申看不起漢軍的原因所在,既不能騎射,又不長于陣戰,膽氣又怯,見仗時也就是撐個場面,并無太大用場。
皇太極到時,門口的護軍和努兒哈赤的私人旗奴都趕緊肅清道路,正白旗的旗奴拉住戰馬,請皇太極在汗宮一側下馬。
在當時人的體格來說,皇太極是一個極為高壯的壯漢,此時他還沒有成為大汗,并不養尊處優的在汗宮中處理各種復雜的事務,他常射獵,也經常率精騎四處驅馳,所以他的身體很健壯,在下馬時,高出常人一頭的身軀顯的健壯有力,引發了不少婦人的目光。
在汗宮門前人們都是騎馬過來,遠遠的再下馬步行,皇太極的身份貴重,人們都替他讓出通道來。
這時遠遠的有十幾人簇擁著一頂轎子前來,不少人為之側目。
在遼陽城中,原本漢人官紳都坐轎子,女真人現在還算樸實,就算貴族也是騎馬為主,他們都不坐轎,漢人降官和降將當然也不敢坐轎,眾人都以騎馬為主,轎子十分罕見。
“是齋桑古阿哥的母親。”一個護兵走過去看了一眼,回來向皇太極稟報。
“又是她。”皇太極眼中有些厭惡之色,點了點頭,直接進了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