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振飛心里對這些事有些不以為然,他覺得韜光養晦不多說多做,照目前的情形來看,在座的這幾人都沒有什么危險,不過在這種時候,做一些買賣確實也算是避禍的一種辦法,又能得實利,還能杜絕坊間浮議……以錢謙益和馬士英等人的身份和在士林的形象,一旦被人知道行商人之事,不免還是會有一些非議的聲音出來的。
此時的馬士英名聲尚佳,其不黨不派,詩和書畫俱佳……
若不然,也不會與錢謙益有所往來。
雖然不如吳墨,孟震那樣與錢謙益息息相關,但交誼也算不錯了。
兩人恐怕都想象不到,二十年后,兩人會因為擁立福王之事翻臉成仇,并且直接影響到了南明朝局穩定,一幫人斗死斗死,引發內戰,你說我是奸臣,我罵你是閹黨余孽,結果清軍一至,錢謙益降,馬士英反而是死節了。
“請見白兄來,主要還是要詢問和裕升之事。”錢謙益轉向路振飛,正色道:“我聽說見白兄在北地一路南下,考察了和記在京師和各處的分號,對其真正的實力應有相當明確的判斷,還望見白兄指教。”
路振飛這才知道,原來這位清流領袖今日見自己卻是說的商行之事。
好在路振飛并不固執,他是一個通才,懂軍事,通政務,了解人心,為人既有固執堅守的一面,也有豁達的一面,當下便是微笑著將自己從北南下,沿途對和裕升的觀感說了,又詳細說了今日之事。
馬士英問道:“一張虎皮價幾何?”
“這不好說。”路振飛道:“總得好幾百乃至千把兩銀子。”
“這么貴嗎?”馬士英有些吃驚,說道:“在我們貴州,虎皮最多也值百十兩銀。皮骨反而要貴出不少。”
“虎骨在哪里都值錢。”路振飛含笑道:“虎皮昂貴是因為現在江南和北方都幾乎打不著虎了,只有在遼東極北之處尚有不少老虎留存,而且這種虎個頭巨大,云南貴州那邊的虎要大出近一倍,所以虎皮的價格也要高出不少來。”
“原來如此。”馬士英點頭道:“虎骨不需要論大小,皮子還是越大越好。想來遼東的熊皮也是極昂貴了。”
“是的。”
“這樣看來,那些皮貨要值好幾千銀子,顧子方還真是大方啊。”
“怕也不盡然。”錢謙益笑著點評道:“和記進入南都,轟動一時。不僅是這些昂貴的皮貨,還有好的野山參,都是極大極好的野參,我江南這邊物產豐饒,但皮貨,人參,東珠,這些東西是沒有辦法自產的,不僅是物以稀為貴,貨物也確實是難得的品,象這些皮貨,算是在京師也是很難買到的……”
馬士英頓時了然,笑道:“看來是顧子方瞧出來這是好東西,買下來不管是送人還是轉賣都是肯定有賺無賠的。”
“正是嘍。”錢謙益道:“老實說,我是礙著身份,不然的話也非得去求一件不可。光是聽說我知道不是凡品啊。”
路振飛聽著他們閑聊,心已經明白過來,眼前這幾人怕是想做什么生意,目前是打算要與和裕升合作,但對和記到底有沒有真正的實力還有些顧慮,京師那邊,錢謙益當年的身份怕是不可能去實地看過和記的分號,而路振飛早考察過和記,并且寫過幾封信提及此事,所以今日宴請,算是當面聽他再講一講。
“牧齋先生,瑤草先生,”路振飛道:“和記的實力是不用懷疑的,從大同到京師,再到山東,河南,分號有好幾十家,哪一家規模都不小,南都這里當然是很大,但起京師來也相差不多,而真正大的還是在新平堡和李莊,其基業更在青城與草原之,從皮貨和人參來看,遼東那邊想必也有布局,和裕升和張瀚,了不起啊。更要緊的,還是今日所見之事,信守承諾一般商家都做得到,但那是為了博取貨源,不得不然,所謂店大欺客,是指和記這樣的大店可以不講承諾信義的做事,一樣大有可賺。今日所見,這一層也可以不必擔心,所以若是真有什么生意往來,與和記合作還是盡可以放心的了。”
路振飛話說完,在座幾人都是如釋重負。
錢謙益和馬士英開始不談這些俗事,專門與路振飛聊京師官場和會試要注意之事。
對一個明年要參加會試的舉人來說,這些東西都是拿錢買不到的經驗,不是真正的好友至交,給錢人家也不會說的這么詳細。
路振飛很明白,這也是對他今日這表現的酬功之舉,所以也是坦然接受,對他們話語的不明不白之處,盡可能的詢問清楚,并且非得到滿意的回復不可。
這一場酒,從午前開始,一直吃了兩個多時辰,其間換過一桌菜,重新溫灑,換火盆,這樣各人也是坐的乏了,待金烏西沉時,路振飛兜頭一揖,說道:“今日之事,晚生永志不忘。”
口說感激話語的時候,路振飛不知怎地感覺心有些憤然和悲涼……時值這般黨爭動蕩外有強敵在側之時,士大夫要么去爭搶皮貨,要么是考慮著求田問舍之事,便是會試科考,也是有很多與實際水平無關的操作,想來也真是悲涼的很了。
還好路振飛性格豁達,而且頗通達變,若是自己有自己的想法想要展布,那么最好是先適應眼下的情形,先進入高位,再談改變……
“見白不必如此。”錢謙益撫須笑道:“明年必,我們等你的好消息。”
從酒樓散出之后,馬士英提議到自己的府邸再詳談。
錢謙益并無反對之意,馬士英在南京當官好幾年了,當然已經備了宅邸居住,馬家也是貴州的世家,家資頗富,馬宅錢謙益去過,院子闊大,房間眾多,布置的十分精致,馬士英馭下很嚴,家里奴仆調教的極好,不必害怕走漏風聲。
二十年后,馬士英從鳳陽總督位置悍然入京,搶先一步擁立福王,除了江北四鎮支持外,主要也是他自己有相當過硬的底氣,他的貴州兵,也是馬府家丁人數眾多,而且相當的精銳敢戰,是靠著馬士英自己調教和帶出來的貴州兵,馬士英迅速掌握了南京的形勢,最終成功位,弘光朝鑼鼓齊鳴,在馬士英的主導下重新開張了。
今日兩人一起商量密事,估計也是萬萬想不到,二十年后會有彼此相爭的那一天。
不過有了和記的存在,又是否會有二十年后那一場場荒誕的戲劇呢?
進了書房兩人落座,馬士英等仆人了茶,介紹道:“這是我們貴州都勻的毛尖,鄙處的人都愛喝這個,什么吉安茶福建大紅袍,普洱茶,反而都喝不慣。”
錢謙益聞言先是聞茶香,再看茶色,再輕輕一品。
這種態度叫馬士英相當的滿意!
錢牧齋果然是一個很識趣的人,哪怕是眼前這樣一件小事也能做得滴水不漏,既討好了人,又是云淡風輕的不用力,沒有絲毫煙火氣,不象有的人拍馬屁過于拙劣,不僅不會叫人愉悅,反而令人心生反感。
當然錢謙益也沒有必要拍馬士英的馬屁,這只是老錢的一種為人處世的習慣……哪怕是個百姓,只要是這樣的環境氛圍,錢謙益一樣會做類似的事情,只是姿態會有所不同罷了。
“瑤草,”錢謙益放下蓋碗,說道:“聽說你有意要謀外放?”
“沒有了。”馬士英道:“原本是打算出任地方了。我在南京為部務官已經好多年,從主事到勛外郎,再到戶部郎,部經歷是足夠了。我的科名只在二甲末尾,不曾進翰林院,此生無望入閣,既然如此,想走的當然是從地方督撫到樞部堂的路子。此番黨爭還不曾影響到南都,我打算托人放我到浙江去當知府,這樣歷練幾任之后,任兵備道,再任巡撫,資歷是夠了,人脈來說,有牧齋公等前輩幫手,想必到時候也不會太為難。只是如果我們下定決心與和記合作,謀求海外厚利,外放之事,晚生只能推遲了。”
“推遲也不壞。”錢謙益道:“現在外放,說實在的可供援手的諸公自顧不暇,可能要在外任輾轉多年,那又何苦?郎一職已經是五品,將來放出來當個四品知府已經是屈,如果再當好幾任才能轉兵備,老實說我認為不值。”
“此前不是無計可施么。”馬士英態度相當老實的道:“也有一點避禍的意思。這個當口,跑到閩浙一帶當地方官,可在部里當京官要保險的多。南都這里,風潮也遲早會過來的!”
“我意云然。”錢謙益道:“楊大洪他們,本意是好的,風骨也是極佳,不過我私下里提起來還是不以他們的行事以為然。孟浪操切,行事決絕割裂,大好局面,弄成今天這副模樣,實在叫人無話可說。過一陣子,我離開南都回無錫去,鄉居不問世事,只談學只說風月。”
馬士英湊趣道:“那當然要找好的老夫子,好好設計造個別墅才是。”
“已經找了人了,造價太高,預計要兩萬銀子,一時不敢動用,所以耽擱下來。”
“那,我們還是抓緊將貿易之事進行,不獲虛名,只要實利便好。”
“善!”
錢謙益這一刻下定了決心,馬士英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