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一個仆役端來大銅盆,內里放著煮軟的羊肉,張瀚這兩年吃的羊肉比兩輩子加起來的時間都要多的多,怎奈入鄉要隨俗,這些韃子就偏愛此味,而且草原上別的東西難得,羊肉卻是隨手可得,在這種人均溫飽尚不能得的時代,經常有肉吃還抱怨,被人聽到了可是會影響形象的。
當下各人移步到東廳八仙桌上入座,炒花并沒有叫別人來陪的打算,只是向張瀚道:“白洪大臺吉就在我旁邊的院子里住,不知道大人是否允許他過來陪著吃酒說話。”
張瀚瞟了炒花一眼,這老蒙古人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今晚還以為是炒花有事要向自己密陳,無非是待遇之類的事,或是有什么異志野心,想著去收攏內喀爾喀五部……前一陣有人放出風聲,說是內喀爾喀五部除了一部份被林丹汗弄走,一部份歸了女真人外,還有相當多的人馬在四周的部落中流散,只要炒花回去豎起大旗,估計半年之內恢復兩三萬丁口還是極有可能的。
如果炒花部恢復實力,將會是和記的一大助力,不過被張瀚斷然拒絕了。
張瀚可以用巴爾虎蒙古人當蕃部,也能將沿河和林中百姓中的丁口聚集在一起使用,但絕不會在栽培出一個蒙古部落來。
在和記治下,只有和記,沒有任何獨立的勢力。
就算是那些野人女真和巴爾虎蒙古人,在和記勢力沿河深入的時候,他們的選擇也只能是徹底降服歸順或是被消滅。
和記絕不用羈縻之法,一切的勢力只能被消化融合進來,現在的漠北三汗還保留著一定的獨立性,但時間越久,其能自主的事情就越少,面臨的結果也將是被徹底融合。
張瀚不知道當初放的風是不是炒花托人造勢,但不管怎樣,這個老臺吉只能留在青城,并且只能老死在青城之中。
既然一時不得要領,索性就同意其請,張瀚取了一塊羊排,交給抱在懷中的兒子去啃。
過不多時,三十來歲的白洪大臺吉通過護兵的檢查,大步走了進來。
“見過張大人。”
白洪大臺吉倒是和張瀚經常見面,其部民好幾萬人需要分割安插,牧場駐地什么的也要軍司統籌安排,好在喀喇沁人和土默特人原本就是牧場犬牙交錯,打交道的時間很長,甚至牧民們彼此都能認識,有些交情,去年一年安置其部,并沒有鬧出太多的矛盾,很順利的把幾萬牧民安排了開來。
安插時當然也是打亂安插,好在白洪在臺吉相當的配合,只在身邊留著一百多甲兵,后來進地青城,干脆一百多甲兵也不留了,只留了十來個護衛,還有家人在一起,也和炒花一樣,院子里住著四五十人,不過他院子也比炒花大一些,所以還不是太擁擠。
拱手行禮之后,三人就坐,張瀚對炒花道:“老臺吉有事可以直言。”
炒花道:“此前我不知道大人對蒙古人會如何,在青城看了這半年多,現在已經明白了。”
張瀚哈哈一笑,說道:“以老臺吉的經歷和眼光,要看半年才明白?怕是半年之后才明白要替蒙古人找什么出路吧?”
炒花原本黑紅的臉膛也是難得一紅。
白洪大臺吉忍不住一笑,對著張瀚道:“其實炒花臺吉還是有些顧慮的,此前他確實謀求起復,想回故地收攏部下,當然也需要和記軍司的配合和幫助。現在看來,軍司并無意在短期內打跨林丹汗,老臺吉年紀也大了,腰酸腿疼是常有的事,這心思也就息下來了。今晚求見,倒是真的一心替軍司和大人著想,也是為了青城的安穩,在下也是和老臺吉一樣的想法……”
得到白洪大臺吉背書之后,炒花才又接著道:“城中蒙古人很多,近來風氣墮落,常有整夜飲酒不歸者。這樣下去,就算好男兒也是給毀了。以我們所想,還是無所事事的原故。如果大人真的將來要在草原上立足,必須要視蒙古人為漢人一樣,兼愛如一。今和記兵馬十幾萬人,而征蒙古人于其中的,認真來說只有銀錠臺吉的部下算是和記兵馬,我土默特,內喀爾喀,喀喇沁,漠北三部,其中雖然大半是牧民,但也不乏各臺吉麾下的甲兵堪稱精銳。雖然比起和記的槍騎兵還有獵騎兵相差較遠,但征他們入伍比起普通的漢人百姓要強出許多,此情大人不可不察!”
炒花原本有些卑躬屈膝之態,這番話說完之后,卻有昂然之色,顯然是把自己深藏于心的話說出來了,心中篤定,不管成或不成,最少努力過了。
在這一刻,曾經率十萬騎兵入侵大明的那個桀驁不馴,在明史上有好大篇幅記錄的強悍蒙古貴族的形象,又是出現在了張瀚眼前。
這才是真正的炒花,也是張瀚頭一回路過喀爾喀地界時,那個睥睨萬方不可一世的蒙古臺吉,五部之主。
也就是這樣的人才敢連續入侵大明,絕不互市,不肯向大明低頭,也絕不會向女真人低頭。
相比起來,科爾沁的奧巴臺吉和明安臺吉等人,豬狗耳。
強兵臨門,甚至還沒有到,他們就已經勾結外人謀圖本族人的地盤和丁口,而林丹汗不管怎樣,也是保持了蒙古末代大汗的尊嚴,林丹汗一脈是真正的黃金家族傳人,炒花也是達延汗的后人,達延汗又稱小王子,是成化年間出生的黃金家族的末代傳人,傳至如今,分為林丹汗等六萬戶數支,七零八落,被女真人和張瀚分而擊之。
在強敵面前,炒花和林丹汗好歹保住了黃金家族后裔的尊嚴,特別是炒花的最后一戰,在強敵到來,明知不知的情況下還是奮勇抵抗,也不枉這廝騷擾了大明邊境三十年,最后要是如老鼠一般躲在地洞里,戰都不敢戰,漢人的臉也就跟著丟光了。
張瀚一時并沒有回答,他在權衡利弊,懷中的小兒啃起羊排來倒是有滋有味,面對兩個蒙古漢子,一點兒怯場的感覺也是沒有。
說起來后宅剛到青城時還是有些害怕的,一路過來都是一望無際叫人感覺無依無靠的草原,真的如在水上行船一樣,叫人心生孤獨和惶恐之感。
到了青城之初又是明顯的蒙古人的地方,很多細節上明顯有蒙古人的過往殘留,在剛搬來時,后宅不少婦人覺都睡不安穩。
后來軍司來人越來越多,街面上越來越繁華,直到這方圓五里的小城住了兩三萬人,到處都是漢人城市的生活氣息,城外一直也有第一團的士兵駐扎守衛,這樣才使得婦人們安心下來,倒是不懂事的小孩很喜歡這樣的地方,一望無際的草地,經常被帶出去撒歡淘氣,小張彬已經開始學騎馬,很多漢人小孩都在城外學騎馬,這在內地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城中的蒙古小孩也開始在漢人學堂里上學,并且習慣了吃漢人的早餐。
供應蒙古小孩飯食,使其入學,學習漢人的文字和書籍,這就是早期的融合。
如果到他們的下一代或是第三代,估計將會有絕大多數蒙古人不會說本族的語言,更不可能會書寫本族的文字,只會說漢話,看漢人的書籍,他們將會和普通的漢人青年一樣,在軍司之下學習和工作,真正的被融入進來。
所謂刻意的幫這些人保留本民族的文字和服飾,包括語言,豈不是給自己制造離心力和麻煩嗎?
世界上民族和曾經出現的語言文字不知凡幾,消失便消失了,也沒有什么可惜的,統治者刻意的制造出與主體民族離心離德的異族,真是不知道怎么想的。
要么融入,要么對抗,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用蒙古人為騎兵,這并非沒有考慮。
槍騎兵中也有相當多的蒙古人,不過他們原本就沒有太強的部族屬性,這年頭在草原上游蕩的蒙古人沒有好人,自己游蕩沒有部族的幫助,只能淪為馬賊,草原上大大小小的馬賊團伙太多了,和記進入之后不知道掃蕩了多少馬賊團伙,除了大半被殺死外,少部份降伏的也是被補入槍騎兵的隊伍之中,在周耀主持的訓練之下又死了不少,現在留在槍騎兵隊伍中的也多半是久歷戰陣了,不僅能力信的過,忠誠上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和記的內查可不是大明能比的,大明的韃官都忠誠了二百來年,形成了不少武官中的韃官世家,和記總不會比大明還廢物吧?
現在青城和各處的流散蒙古人不少,原本的各臺吉的甲兵多半被遣散了,以前臺吉們要保護自己的牧場和地位,有時候也準備著南下打草谷,保留適當的武備是必要的。草原上馬賊多,狼多,敵對的勢力也不少。就算有大汗在,各個臺吉自己的實力也是相當的重要。沒有實力就只能任人欺負,當初銀錠臺吉之所以被派到馬市當苦差,主要原因還是因為自己手頭沒有實力,那些大臺吉,比如阿成臺吉,自己麾下就有好幾千丁,甲兵幾百上千人,這樣的臺吉在大汗面前也是挺直腰桿說話的,大汗不僅不能擺架子,反而得用心拉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