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師第一次被圍是崇禎二年,比徐光啟預料的時間晚了一些,而皇太極由于帶的主力人少,只有六千左右的精銳,所以在連續戰勝宣大兵和遼鎮后,在祖大壽逃走之后也沒有完全圍住京師,而是四處搶掠財富和人力丁口,就算這樣也在大明境內呆了很久,到明軍大量云集之前,八旗主力退出口外,算算京師真的被圍困了數月之久。
好在八旗人數少,沒有隔絕交通,京師沒有斷絕對外聯絡和沒有斷絕糧道,否則將會如李自成圍困開封那樣,釀成極大的慘劇。
這也和皇太極的戰略有關,由于是繞道進來,而不是徐光啟擔心的那樣破關而入,所以后勤乏力,人員太少,無法做到直接攻取大明京師或是長期圍困。
“老師所見有理。”孫元化悚然道:“學生回去后也多備一些糧食。”
“就算一時無用,也要常常預備好了。”徐光啟叮囑道:“若是銀錢不夠,從我這里支取一些。還有,要小心謹慎,不要弄的市面大亂,那樣就是為師也護不得你。”
徐府買糧都是一次幾十石,慢慢從多家糧商那里購買,有戰亂大戶人家備些糧也是常見的事,并沒有引發什么不好的風潮。
“學生明白。”孫元化十分感動,看著須眉已白的老師,沉聲道:“學生無能,叫老師操心了。”
孫元化又道:“還是孔至之厲害,早早跟著張瀚。老師,我看張瀚將來必能成大事。”
復套的消息早就傳過來,孫元化對此十分驚嘆,而徐光啟則充滿懷疑。早幾年,徐光啟就命孫元化親自去草原,當時和記還沒有引起什么注意和忌憚,只是一個和閹黨靠的很近的商行而已。
時至今日,和記已經儼然是龐然大物,但徐光啟還是不敢相信,這樣一個商行的東主練出來的團練兵馬,居然能真的在草原橫行,打跨了一個又一個的草原部落。那些蒙古人,在二十年前還所向披靡,騎戰無敵,弄的大明邊防壓力重重,幾十年前還在包圍大明京師,彪悍難制,不得不用馬市和賜給王爵封號的辦法來安撫。在九邊防御上,只有一成不到是防御女真人能少數異族,有九成以上的財力和物力是用來針對蒙古人的,結果呢?人家和記一個商行就直接打進了草原,并且完全把草原給吃下來了。
不對,還有林丹汗……
徐光啟道:“張文瀾有沒有對插漢部繼續用兵的打算?”
他知道孫元化和孔敏行日常是有書信往來的,所以有這么一問。
“不知道。”孫元化搖頭道:“孔至之給我的信里只談家常,最多是農事,有一些新的看法和見解與學生商討。更多的,特別是關系到和記事務的事情,他就很少涉及了。”
徐光啟微微點頭,孔敏行和孫元化都是他的得意門生,不過孫元化偏重于兵學和鑄造,當然也要精通幾何算術,而孔敏行的側重點是在農學上,也是徐光啟自己在天津屯田時發掘出來的好苗子,當年悉心栽培,現在總算是結出了豐碩的果實。
不過徐光啟還是大聲嘆息起來,他的好學生跟著有異心的張瀚,將來也不知道是什么樣的下場。
弄不好要一輩子都呆在草原上,和記雖然吃下了草原,在徐光啟看來消化都得好幾十年,最多也就建一個當初唐時渤海國那樣的有中原文化影響的異族國度,孔敏行可能成為開國功臣,但在小國為大臣,何如在大明成為名臣呢?
徐光啟認為,孔敏行有這個潛力,如果考中進士,最少也能位至部堂,大明天下億萬生民,那才是孔敏行真正能發揮的舞臺。
至于孔敏行身邊部下的行政能力與和記的整體施政能力,徐光啟并未親眼見過,未能領悟,在他看來,草原上農學的成就,當然要全部歸功于他的好學生了。
孫元化知道一些內情,但也不好和老師多說,畢竟事涉和記的內情,當年上草原替和記幫忙時對方有言在先,請孫元化盡量保密,由于是君子協定,孫元化反而不好違反,否則有違君子之道,就算是對自己的老師,也是要盡量的保密才是。
這時徐府長隨一路小跑過來,見徐光啟和孫元化都在院門前站著,長隨趕緊道:“孫先生,宮里派了小黃門出來,先到貴府,沒有找到先生,又摸到咱們府上來了。”
孫元化趕緊道:“說了是什么事沒有?”
“說了,是皇上召見。”
“哦,那我趕緊跟他入宮。”孫元化穿著便服,但他是從衙門下來,官服衣包是由小廝隨身帶著,在趕路的時候在轎中換上官袍就可以了。
“皇上召見你,估計是要問寧遠的事。”徐光啟道:“君前奏對要慎言,特別是當著宮中人的面,一定要謹慎小心。”
孫元化是典型的技術官僚,對官場傾軋和人心的揣摩屬于孩童級的水平,好在時常有徐光啟的提點,不至于出現太大的錯漏。
可惜到了登州之后沒有人再替孫元化出謀劃策,也沒有孫承宗這樣的大佬照應,孫元化一下就把自己給玩死了。
“老師放心。”孫元化匆匆一抱拳,往門口趕過去了。
徐光啟將這個弟子送到二門,也是憂心忡忡的折回院落,從皇帝緊急派人傳召的態度來看,估計遼西那邊大局不妙。
孫元化在大轎里換了衣袍,他是六品職司,看著官并不大,但是屬于進士第三流的流品,已經是很不錯的前程了。
身為兵部主事,孫元化也經常參與到朝政大事里來,他這個主事以知名聞名,又曾經孫承宗幕府之內,還幫著袁崇煥規劃防務和鑄炮,朝廷中樞有重大舉措都會咨詢他的意見。
此前包括起用已經致仕的高第時,朝廷也有大佬曾經詢問過孫元化的意見。
孫元化當時拿高第在柳河之敗后的奏疏來回應,高第聞柳河之敗后第一時間上疏,很鮮明的提出了自己的意見。
柳河之敗后,上疏:“自廣寧棄后,薊鎮單弱,所賴以內護邦畿、外拒奴虜者,惟榆關為扼要。近聞渡河取敗,宜挑選精兵謹防山海。及查關山原設三部總兵,各有所管地方,分布駐防,不意今春夏間,三部兵馬盡驅之關外……此何等時也,猶不思護內而防外乎?”按高第的意思,就是要內實而外虛,就是護內防外,薊鎮單弱,不光是王在晉提出來,高第等大量的有識之士也看的出來。從戚繼光時代到如今,薊鎮的防御力量是一削再削。
朝廷在后來加設保定總督,并沒有改善多少。
要緊的是實兵實將,提高軍餉,增加軍力部署,配置大炮,這些都沒有能做到。
從午門側門進入宮門,再一路到會極門,然后進入大內,沿著端本殿和內閣中間的道路一直向前,過奉天門,繞過龐大的廣場區,前方就是乾清門所在的地方,也是天啟皇帝要召見孫元化的地方。
盡管多次進宮,但這樣的召見還真的是頭一回,孫元化也不能不感到相當的緊張。
到了乾清門才知道有內閣的幾位閣老,兵部的右侍郎李春燁也在,另外就是有魏忠賢王體乾幾個大太監。
看來是御前會議,召孫元化這只小蝦米過來肯定是備顧問了。
這么一想,孫元化反而不是很緊張了,自己只要提供應給的意見就好,不必擔心負什么太大的責任。
“臣兵部主事孫元化叩見皇帝陛下。”
在御座兩側是持銅拂塵的太監,還有一圈太監站在御座兩側,幾個錦衣衛官站在太監之下,對面則是翰林官員。
駙馬,勛貴,人數并不多,都是現在和皇室走的較近,比較得寵的才有機會進宮來伺候站班。
然后便是魏忠賢等掌事的太監,還有內閣的閣老,兵部的堂官們。
等孫元化進來叩首時,皇帝輕輕點頭,說道:“卿在寧遠所修城池與所鑄重炮此番十分得力,立功不小,朕心甚悅。”
皇帝已經很久沒有召集朝會,這一次與會的人也不多,真正參會的不超過十個人。
這種小規模的會議也并不常見,多半的時候皇帝是在內廷不見人了,批折也是司禮代批,只有少量的奏折會看到皇帝的親筆紅批,已經屬于極少極少的情況了。
在天啟四年之前,皇帝才十幾歲,由于感念東林黨的扶助之恩,不光是奪宮驅走李選侍的功勞,還有幾十年間東林黨一直堅持站在光宗皇帝,也就是神宗年間的皇太子一邊,由于他們的力挺才使光宗皇帝順利繼位,打壓住了福王和鄭貴妃一黨,所以皇帝在繼位之初對東林黨是放心任用,不僅內閣多東林,六部,都察,給事中,各種要職都由東林黨人來擔任,其余的三黨被東林黨壓的喘不過氣來。
如果東林黨的黨首和骨干們有點政治智慧就該明白,留下適當的反對派,不那么窮兇極惡窮追猛打,給反對派一席之地,可能現在的大明要好上許多。
可是黨爭一旦開始就猶如開弓沒有了回頭箭,天啟四年的東林諸君子們一直對齊楚浙三黨窮追猛打,幾次京察成了雙方較力的戰場,加上牽扯進內廷的王安和魏忠賢,終于使這場黨爭的危害性超過了唐朝的牛李黨爭,貫穿了整個明末時期,甚至包括南明時期。
天啟四年之前,由于東林黨對皇帝的要求較嚴,同時皇帝新即位不久,也很虛心向學,當時皇帝的帝王心術不成熟,也做了很多錯誤的決斷。
但隨著皇帝心智的成熟,經筳召開的次數越來越少,接見群臣召開朝會也越來越少,到東林黨慘敗出局,皇帝已經是和他的祖父一樣,幾乎很少見外臣,更不要說召開大規模的朝議會議了。
只有重要的事件,皇帝會召見內閣和相關的部堂大員,一起開一個小規模的御前會議,由皇帝發問,眾人獻言,不過這樣的記錄也相當稀少,不象崇禎年間,崇禎皇帝是幾乎每天都要在平臺見大臣,不管是地方官員還是中樞大員,至于朝會也經常召開,崇禎皇帝的性格脾氣也比天啟皇帝急燥,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堅毅剛烈,可惜崇禎帝駕馭群臣的手段和成效反而不如天啟,兄弟兩人在能力上真是相差的很遠。
孫元化聽到皇帝聲音有些衰弱,甚至是有氣無力,他在心中吃了一驚,想起來近來在京師中的傳言,似乎皇帝御體不佳,看來這不是謠言,而是事實。
由于擔心和懷疑,孫元化在答話前就偷眼看了一下在御座上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