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一時楞征了一下,直到所有人都站直身體,用各種意味不明的眼光看向張瀚。
張瀚沒有吭聲之前,所有人都不會說話,整個庭院和外間都是一片寂靜,只有遠處的街道上傳來隱約的人聲,那是不明所以的路人還在喧鬧著往這邊趕過來。
張瀚的坐處也比較高……這是佛寺的格局,幾層臺階之上才是正堂的廊檐,重檐之下是立柱和廣闊的空間,足以容納很多人。
不少衛士都按刀站在廊檐下的立柱之間,靜靜的站立在張瀚身后。
等張瀚平復下心情,才對著眾人道:“今日說是替小兒做湯餅會,其實是立下和記的少東主,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我承祖、父余蔭,一步步到得今時今日,而我也遲早會老邁衰頹,立下繼承者,不管怎樣,大家在將來也會有新的主心骨,和記這面大旗就會有人繼續打著,大伙兒都能放下心來。”
張瀚從常寧懷中抱過張楨,笑道:“小兒張楨,為我與妻常氏嫡長子,今日立為我和記少東主,將來繼承我的事業!”
“拜見少君。”
李慎明當先一揖,孫敬亭等人緊接著跟上,所有人抱拳拜揖,比起剛剛拜揖張瀚時的禮節絲毫不差。
張楨還小,此時精神亦佳,看到幾百上千人齊涮涮彎腰行禮,不覺得莊重,只覺好笑,小孩子在半空扭來扭去,臉上露出天真的笑容來。
常寧將兒子接了過去,輕聲道:“這都是你爹爹倚重的左右臂膀,你將來要好好和這些叔伯父學習才是。”
張瀚看了一眼,轉頭面向眾人,沉聲道:“大伙都知道要和林丹汗打仗了,各司,各指揮俱要奉公職守,務必將自己手頭的差事做好,不要出一點差錯。立下少東主是件大事,但真正的大事還是咱們手里頭做的這些,各人不要疏忽懈怠,有公事的趕緊去忙,沒公事的留下來吃湯餅……散了!”
眾人皆笑,張瀚說話向來主是這樣簡單明了,很少長篇大論,也很少說一些敷衍和拉攏人心的話。
張瀚向來認為,拉攏人心是在平時,一點一滴,從實事做起。沒有好處光說好話就能拉住人?或許有傻子能這樣拉攏住,但真正的聰明人就是要好處,別的都是虛的。
一時間眾人紛紛散去,有一多半人直接走了,他們都是手頭有事情的,跑過來參加立儲之會是必要的,但也確實拋不開手頭正在忙的事情,湯餅他們就不吃了,直接走人。
張瀚隨后換了個地方,就在正堂右側,一排十來間的低檐矮房,改建了當成侍從官的公事房,也有各司的值房,來匯報事情和輪值時用。
各司官以上的人隨著張瀚進了值房,還有團指揮以上的將領。
另外幾個老掌柜也跟著一起進來,他們是和記的老人了,張瀚特意請他們一起入房中來。
“我還沒有當皇帝。”張瀚劈頭就對眾人道:“不過你們心里肯定是把我當帝王來看了。就算現在不是,將來也希望我是。”
眾人皆笑起來。
李慎明打趣道:“這話我們私下說過不少次,當面由文瀾自己親口說出來還是頭一回。既然你說了,那我也坦率承認,確實我們是這樣想的,也是希望你帶著我們這樣做。”
孫敬亭嚴肅的道:“大明積弊已深,國窮民貧,內外交困。西南夷,東虜,北虜,皆難平定。地方上災害不絕,饑民不斷。百姓困苦久矣。我前番去臺灣,返程時從江口入江南,江南地方要比北方富裕百倍,然而江南的財富并沒有供給國用,與北方百姓士紳納銀納糧是一樣的。蘇州人一向叫苦說他們的糧賦負擔重,可不想想他們用的都是官田,官田稅重,這是理所當然的事。我山西耕地才二百八十萬畝,負擔的糧賦和河南差不多,這才是真的負擔重。也怪不得我山西先民要出來做買賣生意,要是光種地的話,真是連吃食也不夠。近幾年災害不斷,山西,河南,陜西,甘肅,這幾處地方受災最重。但商稅,雜捐,地賦,年年增加,搜刮越重。皇帝對受災最重的地方有賑濟,但杯水車薪,只能叫百姓不起來造反而已。但據我的觀察,百姓流民大規模的造反也就是這幾年間的事情了,三五年之內,必定會流民遍地,處處反亂。到時候,我覺得和記的機會就來了。”
孫敬亭難得長篇大論,并且語氣相當的激憤,這與他一慣的為人不相符。
但越這樣,打動的人就越是多,在場的人都是紛紛點頭,有幾人開始談起在陜西一帶的見聞,近來軍中和屯堡中陜西的流民成份越來越高,眾人憂心忡忡,一旦生變,陜西先亂,山西怕也不能獨善其身。
“咱們大同一帶還好。”王長福在李莊鎮守最久,他對眾人道:“李莊核心區有相當強的守備軍隊,另外大同鎮兵也能和咱們配合。有強兵鎮守,流民就算生亂也不會跑到這邊來。最要緊的,還是大人在陜西那邊名聲極好,流民就算成流賊,也不會跑來打大人地盤的主意。”
“光是好名聲是沒有用的。”李慎明一針見血的道:“還得有能打的名聲,這樣人家才會真正考慮到你的好名聲。”
“這也是。”王長福點頭道:“大人說過么,手中始終要掌握刀劍,哪怕是去行善。”
李慎明敲敲桌子,說道:“咱們別瞎議論了,聽大人說。”
張瀚笑笑,繼續說道:“將來的事我現在也不好說,只能說我會等待機會,有機會,就一定會做,沒有機會,我也不會盲目帶著大家硬上。打北虜,東虜,怎么打也不為過。打大明,殺自己人,弄到兵禍連結,我不會因為自己一個人的野心就硬來。我們的兵力是強,但強不過天下人心。這件事,討論就到此為止,還是要等。”
眾人都擠眉弄眼,用眼神交換著意思和想法。
張瀚此前從未說過要怎么樣,這一次也算是有了明確的承諾。雖然還是要等,總是比大家瞎猜亂想要強的多。
楊泗遜一拳砸在桌子上,說道:“還是先把敵人都打服了再說。先打林丹汗,建虜不服了過來,咱們一起收拾了。等咱們再收復了遼東,把地盤占下來,看大明到時候怎樣,豈不比現在瞎想要強的多。”
“嗯。”李從業淡然道:“遼東,廣寧,整個草原的地盤連成一片,就是當年遼國的格局了。已經成就一個大國,大明如果主動來挑釁,那我們回擊也就說的過去了。”
張瀚擺擺手,禁止各人繼續發揮,自己接著道:“我知道諸位以將來的帝王視我,但我也希望將來我會是一個不一樣的帝王。第一不學漢太祖,第二不學本朝的太祖高皇帝。”
眾人皆笑起來,李慎明也笑道:“希望將來你是漢光武帝,那樣我們就有福了。”
“那是定然。”張瀚用肯定的語氣答了一聲,接著道:“光武帝為什么善待群臣,是因為東漢是劉秀帶頭,領著世家大族打下來的,大家都有出力,為什么皇帝能一家獨大,并且要鏟除群臣?劉邦不同,他是無賴出身,帶著的人有不少原本的身份地位比他還高。又封藩功臣,不除去那些老弟兄,他覺也睡不安穩。本朝太祖是因為群臣強悍,太子文弱,后來又換了更文弱的太孫,不除去群臣,太祖皇帝怕失了天下。究其原因,還是因為以天下奉一人,江山,這兩個字太沉重了。只能一家獨享,所有的權力都在皇帝一人之手,普天之下,不論是人或物,包括山澤水泊,都為皇帝一人之私產。這樣的權力和地位,當然要萬般的謹慎小心,乃至失了人性,不僅防臣下,還要防兄弟子侄,天家骨肉是最沒有親情的一群人了。這樣的人生,開創者固然洋洋得意,覺得把天下當私產傳給了子孫,可是轉念一想,子孫要么互相廝殺,要么一人為皇帝,其余如豬一般圈養起來,真的就很快意嗎?”
各人這下才醒悟過來,張瀚起的這個話題不是要解釋何時動兵,或是何時建號,還是圍繞著今日立儲之事來說。
而到此時大家才明白,這一件事真的是一篇大文章,看來張瀚也是藏在心里很久,要借著眼下的這事說出來。
“先要弱君權。”張瀚接著道:“君權過強,沒有約束,仁君固然會自我約束,遇著不守規矩的,群臣束手。就象宋的仁宗,大明孝宗,都能約束好自己。而宋徽宗,本朝世宗,神宗,都是不守規矩的人。神宗當年,六部缺一半堂官,朝中各項政務多有耽擱,地方上則文恬武嬉,遼鎮從強至弱,神宗難辭其咎。開創之主,多半可以自立規矩,就象大明太祖能廢相權,而我就能將宰相重新立起來,再重相權,除了相權之外,也要講各種規矩,相權制約君權,還要有臣權制約相權,君主掌兵權,防止權臣篡權。如果君權不強,則無需過度防著宗室,宗室之人也一樣可以出來做事,比如宋之宗室。另外皇室的私產和公產也要分清,不是說當了皇帝就把天下視為私產,天下,仍然是天下人的天下。皇家的私產,可以用來厚待宗室,皇帝不能窮奢極欲,而窮困宗室不能賄賂禮部,從生到死,不僅不得溫飽,連名字也不得取。甚至不得婚嫁,這種情形,絕不能出現在我的手中了。”
室中一時無語,有人聽不懂,也不太明白。聽懂了的也不好直接就答話,一時竟是無人應答。
“張彬,亦吾子,且是長子。”張瀚笑道:“將來我會給他一筆產業,還有老三,也有一筆產業,但不是直接拿走,而是從皇室公產中分利給他們。對皇室,宗親,要加強約束,給他錢就不準再巧取豪奪,象大明宗室這樣,弄到地方百姓人人痛恨,有意思嗎?還要讀書,做事,做一個正常人。我是能做大事的人,但也要顧及到兒孫,你們明白了嗎?”
“我是明白了。”李慎明感嘆道:“文瀾真慈父也。”
張瀚哈哈大笑起來,半響乃道:“確實有私愛,但我不希望以私害公,如果真的順利的話,我希望我的后人能成為國家的榜樣,各人也能生活的富貴如意,這樣不是很好嗎?”
孫敬亭沒有說話,只是面色激動,長揖而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