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暮時分,所有人回望過去,只見山巒疊嶂,隱隱間還能看到遼東邊墻橫亙于山脈之間,只是已經看不太清楚,整條邊墻也是死氣沉沉,猶如僵死的蚯蚓一般。
舊日遼鎮盛時,邊墻內外俱有火路墩和軍臺,還有各堡助守,一旦有虜騎警訊,整條邊墻都會警覺起來,猶如巨龍沉睡而醒,翻涌不停。
到了此時,由于廣寧丟失,大量軍堡丟失,整條西路的城墻早就廢棄不用,加上遼東那邊的邊墻城堡,大明二百年的經營,幾乎算是白費。
在騎兵們的護衛下,程維英和程本直兩人策馬居于其中,兩人都下意識的看看身后,但見殘陽如血,重關城墻卻是僵死于山丘之上,看過去寥落無人氣,那種金戈鐵馬,枕戈而待守備虜騎的氣氛已經成為過往,兩人都是文人,一時盡有感慨不盡之感。
“還好遼東有軍門大人在。”程維英道:“如果學生所料不差,將來朝廷遲早會棄遼東經略,而只留軍門大人這個巡撫,以免爭執和掣肘。”
袁崇煥這一次人情賣的不小,復地收城,得益最大的還是祖大壽為首的遼西將門中人,所以將門對袁崇煥的支持必定也是不遺余力,除了袁崇煥之外,怕是沒有人能掌握遼西將門了。
程本直微微一笑,笑容中也充滿矜持之意。
“天地蒼茫。”程維英又感慨道:“丑虜肆虐,幸得天下還有英雄人物。先有孫閣部,又有袁軍門,這就是天佑我大明,王氣不絕啊。”
提起這話,程本直還是有點興趣的,他壓低嗓門對程維英道:“莫非程大人還懂得望氣之術?”
“略知皮毛。”程維英道:“去歲到京師公干,特意在正陽門城樓上方走了一圈。王氣雖然略微黯淡,但絲絲縷縷,綿延不絕,大明國運,最少還有百年。”
“有趣,有趣。”程本直干笑一聲,又小聲道:“帝星如何?”
“黯淡無光。”程維英也是小聲道:“恐有搖墜之危。”
“哦,哦!”程本直道:“有不少人都是這樣說,看來傳言不虛。”
天啟皇帝病重,乃至御容清減厲害的傳言在去年就傳出來了,到天啟六年三月時已經流傳甚廣。
當時人就是這樣,如果沒有脈案成方,也沒有傳出皇帝病重過的消息,怕是沒有人去著意看那“紫薇星”,觀看帝星如何。
但有了流言傳播,結果看的人就很多,而且有相當多的人看出來帝星不穩,搖搖欲墜。
這般傳言,可能也是暗合人心。
對大明的國運,一般的望氣術當然連個屁也看不出來。真正有水準的人看的不是氣,而是官場風氣,邊關軍備,財賦儲備,地方政務,還有驛傳,民生,田畝,天時,通過這些來判斷大明是盛是衰。
現在明顯是衰落之時,各種跡象相當的明顯,所以程維英也不能恬著臉說是盛世,只說王氣有衰敗黯淡,但氣勢不絕,最少還有百年國運。
其實當時的士大夫都是心中有數,種種氣象相當的危險,此時若再出一個氣勢恢宏不似朱家子弟的隆慶天子,再來一個敢于擔當又有能力的內閣首輔,展布開來,或還有一線之明,能再出現所謂的中興,不然的話,繼續這么衰敗下去,國運最多也就幾十年。
但此時的人無論如何也是想象不到,大明的國運已經不到二十年了。
雖然南明一直在抵抗,但弘光之后,不管是唐王還是魯王,或是桂王一脈都沒有真正將殘余勢力整合起來,明亡兩次,一次于北京,一次于南京,俱是二十年之內的事了。
國運不好說,皇帝本人的氣運還是很叫人關注的。
天啟皇帝身體稟賦原本就偏弱,去年開始感染風寒,宮中多次有脈案流傳而出,叫時人相當的關注。
最要緊的就是皇帝無子,這才使小小風波漸漸醞釀成潛流,乃至流出京師之外,成為很多人議論的焦點所在。
這里頭當然也是有人在推波助瀾。
皇帝自打掉東林勢力之后,在朝中固然是諸事順暢,國事漸少掣肘,然而在地方上東林還有相當大的勢力,一省之中,可能巡撫在立生祠,對魏忠賢拍馬奉迎,但各府之中,就會有很多州府或知縣是東林出身,或是暗中同情東林。
天下文官何止萬人,品流十分復雜,真正在黨派之中的畢竟還是少數。
然則后世史書留名的則多半有派別,那些無黨無派的則多半是連上史書的資格也沒有,默默無名的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
就是這些人才是官場的基石,他們未必會加入某個黨派,但其同情哪一方,則哪一方的潛實力就無比龐大。
關于皇帝的病情謠言,很多地方官員不管不問,首先就是表明了自家態度。
皇帝對東林打壓太過,近乎趕盡殺絕,這就是失了士民之心。
原本皇帝繼位之初謙虛好學的圣君形象也早就被敗壞了,現在民間都知道皇帝不上朝,天天在后宮打木匠活。
也還好天啟是真的不好色,否則也定然與神宗皇帝一樣,被編造出很多好色的傳言。
所謂酒色財氣疏,雖然不是空穴來風,照例是文官拿來做皇帝文章的一種手段。天威之下,文官拿來對抗的就是毀損皇帝的形象,近而會影響到皇帝執政的正當性。
皇帝是天子,理應毫無瑕疵,這才能統御萬方,而本朝一些不符合人們心中圣君標準的皇帝,比如好色荒唐的武宗,練丹好道的世宗,縱酒使氣的神宗,很多故事都流傳甚廣,很難說不是官員們的縱容和士紳生員們的推動。
方今天子,原本已經快被套進圣君模板了,畢竟天啟初年是眾正盈朝,朝局掌握在東林黨的手中,而短短兩年時間,皇帝的荒唐形象就深入人心,一個不上朝不聽政,只知道打木匠活的皇帝……就算是普通的百姓聽到了,也會大搖其頭,感覺皇帝十分荒唐。
而又有皇帝病重的傳言流出,其間的含意就是十分兇險了。
二程也不敢多談,事涉宮禁,誰知道有沒有人真的在謀劃什么。
就算沒有,也可能是一種詛咒的行徑,朝廷一旦追窮出來,多說的風險變大,十分的不值當。
其后數日眾人一直往前趕路,越過小凌河的支流之后已經出了群山地帶,眼前一片蒼茫,大片的草皮連成一片,不僅沒有山石,連湖泊,林地,村落,這些熟悉的景致都是消失的無影無蹤,只有大片的草原景致,有一些地方草長的很長,近似灌木從林,一些野雞之類的野物受了驚,撲著翅膀飛在半空,算是添了一些生機出來。
一些祖家內丁得了命令,持著弓箭去各處追趕,兔子野雞一類如何跑的過馬匹和人的箭矢,只要射的稍準,打起來毫無困難,一會兒功夫各人就是滿載而歸。
“那邊就是義州衛。”祖可法無事,湊到程本直身前來,揮著馬鞭指著不遠處的一座小城,說道:“末將少時曾經隨老總兵到得廣寧和義州衛,當時正是寧遠伯第二次任遼鎮總兵,廣寧極為繁盛,駐軍極多,還有很多文官,還有鎮守太監,也有不少蒙古人和商旅,當時廣寧方是我遼鎮重心所在,與團山,威寧,西平,鎮北諸堡,還有義州衛城,錦州各處,拱衛廣寧,鎮我遼鎮西北,有廣寧在,則全遼安,實在是最為要緊的所在地方了。”
“不錯。”程本直連連點頭,夸道:“祖將軍真是博聞強記啊,二十年前的事記的清清楚楚。”
程本直原本想說可惜,當初若不是沙嶺一戰慘敗,可能廣寧和眼前這義州衛小城皆在大明手中,各人也就不必從群山和邊墻中繞道而來,直接從義州衛去蒙古各部就可以了。
轉念一想,當初沙嶺一役,固然有督撫不和爭權,王化貞擅自派主力出戰招致慘敗,可戰場上,棄友軍不顧率部先逃,開大明王師賣隊友先河的似乎就是祖大壽,眼前這祖可法沒準當時也在軍陣之中,這話說出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還是不說為好了。
“是蒙古人?”
這時數里外的哨騎傳來警訊聲,祖可法神色一凜,有些奇怪和不敢相信的神色。畢竟這里距離十三山較遠,兩年前由于客軍將領的內丁多,明軍和駐十三山的后金兵多有摩擦,畢竟駐三叉河的后金兵很難過河來邀斗,似乎后金高層也禁止駐軍擅自與明軍交戰,害怕小規模的戰事打輸了,被明軍割去幾十首級就能吹噓成野戰大勝,墮了八旗兵的不敗威名。
十三山那邊,一直是圍著下山的出口,主要也是部署在往錦州的道路上,切割十三山與遼西的聯絡。
明軍那邊,一直不知道在義州衛一帶還有往遼東的糧道,對這邊的情形壓根懵懂無知。
這也是和記一直著意在保密,連張家口商人都知道的事,大明朝廷和遼西的文武官員卻并不知情,想來也是可嘆。
“應該是蒙古人。”看到遠處的動向,祖可法也不敢怠慢,面上露出警惕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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