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瀚臉上是很舒服的神態,從容道:“不僅是大明,也包括此前的歷朝歷代。有錢就想著要有權,否則保不住富貴,有了權力就不會遏制,開始侵奪別人的財富。普通的商人就是肥羊,保不齊哪天被人給宰了。我蒲州張氏為了保住富貴,不得不栽培子弟讀書上進,歷代有人做官才守的住家業。真正與國同休,富貴不絕的就只有親藩和勛貴。這并不公平,如果一個老實人做了個不錯的買賣,他理應能傳給兒子,孫子,也世世代代的傳下去。”
張瀚看了妻妾一眼,微笑著道:“就如我想把家業傳給兒子們一樣,大家的心其實都是一樣的,并無差別。所不同的就是我的家業太大,需得對更多的人負責。雖然我現在還年輕,但每個人都會老和死,這份產業就得交給一個孩子……他的權力會最大,但不能大到隨意剝奪別人財產的地步。他得對我,也就是他老子負責,因為他繼承了我創立的一切,他要守住這份產業。同時他還得叫所有人安心,他是一個值得信賴的人,會把這產業發揚光大,最少不能把家當給敗了。”
常寧不好說話,玉娘抿嘴笑道:“這么一說,二哥兒責任好重大。”
張瀚點點頭,說道:“這便是我的意思,老二就是日后的當家人,這一點在做周歲的時候已經定下來了。但我會給他立下一些規矩,比如尊重輔臣,保護私產,征稅,加稅,發動戰爭,更迭內閣,都會有限制。但軍權一定要在自己手中,為了保住軍權,所有的兄弟子侄最好都當兵,當軍官,這樣咱們的產業就算守住了。以后我的孩子有出息比我強,這很好。如果能力普通,我立下的規矩可以幫著他找到有用的人才來打理這份家業,這樣也很好。”
眼前三個青年婦人都是看過不少書的,但常寧沒有出聲,只是繼續手上的動作,玉娘則道:“大明國初好象太祖皇帝也叫親藩領兵,后來成祖年間都把護衛削除了,靖難雖然反的是削藩,其實成祖皇帝把削藩的事兒也干了。到宣宗之后,親藩就不準朝覲,后來干脆不準出城,再后來就直接不準出王府了。瀚哥你想的雖好,我怕幾十年后,你立下的規矩就沒用了。”
“不同,不同。”張瀚微笑著道:“大明太祖是把地方分封給藩王,我的意思,就算將來我當了帝王,我的兒子也只能受封普通的爵位,比如除了繼承我位置的之外,只能當侯爵,公爵,而且遞減襲爵。這樣他們除了當武官外,子孫還能考試當官,還可以行商。文官制約君上,君上約束親藩,親藩制約文官。一切按規矩法度來辦,約束別人,也約束自己,這樣大家才都好過。”
這一下妻妾們都不太懂得,權術的制約和平衡當然是一門大學問。
“好了,我要走了。外頭不少人等著見我。”張瀚道:“又要出征了,也是替兒子們打下更大的家業,所以我這當老子的必須得辛苦一些。”
說這話的時候,張瀚看著外間,兩個小孩玩的正歡,有些瘋。張瀚并不喝斥,更不會叫兒子們停止,他喜歡小孩子在眼前這么玩耍,并不急著給小孩子們立規矩。
這和當時的人不同,普通的家庭父親在兒子面前都很有威嚴,哪怕性格很隨和的人對兒子也會不假辭色。
張瀚不同,他覺得兒子就是自己血脈的延續,將來長成什么樣的人還得看他們自己,當父親的只能替兒子鋪好路,怎么走還得看他們自己。
莫非板著臉沒事就訓斥,兒子就會照自己的心意成長了?
要是這樣,歷朝歷代也不會有那么多敗家子了。
生活上溺愛一些無妨,大的方面規矩好了,眼前的小孩子自然會成長為參天大樹。
常寧眼圈有些發紅,起身拜道:“愿夫君大勝歸來。”
另外兩個婦人也不好受,這幾年來一年有半年時間張瀚都不在家中,她們跟著去過一趟買賣城,但這一次不同,出征打仗的事兒,軍中忌諱也多,怎么可能帶著婦人出兵放馬。
“沒事的。”張瀚溫言道:“林丹汗是廢物,可能這一仗很快就打完。”
張瀚說完沉吟著道:“如果和女真人打起來,可能會打久一些,不過這樣也好,要是把東虜打敗了,我就再沒有憂心煩悶的事兒了。”
幾個女子都是他的枕邊人,倒是一向知道張瀚最擔心的是什么。
張瀚接著道:“數百萬遼民,存活下來的十不存一,我想總得有人替那些人報仇雪恨。”
張瀚又若有所思的道:“有的時候我很謙虛,感覺自己做到現在的地步也是運氣,有時候我又很狂妄,覺得有眼前的一切可能是天命罷。若天命叫我走到這一步,估計也是老天對遼東的事兒看不過眼了,總會想著要改變?”
常寧微笑道:“可能夫君自己也不知道,底下的人早就議論你有天命在身,否則很難解釋眼前發生的所有的事情,也沒有辦法解釋你能做到幾千年來古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張瀚神色一動,反而并不感覺高興。
要說天命,似乎皇太極才是一個有天命的雄主。
明末清初的種種事情,只要老天稍微和后金政權開個玩笑,這個小政權就象是散發著微弱火光的殘燭,輕輕吹一口氣就會熄滅。
但所有的眷顧和天命仿佛都落在皇太極和他的后金政權身上,大明這邊一直天災人禍,種種莫名其妙的昏招,后金就在這樣的環境里不停的成長著,就算最終其入關時都是相當的虛弱,但也沒有妨礙他們取得整個華夏的政權。
如果真有老天,在這個時間段肯定是個剃了頭留著小辮子的老天。
真有天命的話,怕是未必拼的過更受眷顧的皇太極呢。
張瀚含糊的應了一句,緊接著擺了擺手,從后宅門走了出來。
于是妻妾們看到了一個神色恍惚的張瀚,相當難得和罕見,她們有些驚奇,不過這一點異樣的氣氛很快被兩個男孩的笑鬧聲給打斷了,婦人們走到院中,關注起男孩子們的游戲起來。
張瀚走出來之后,蔣義率著護衛們跟隨著。
今晚張瀚就不在府里居住了,而是搬到城中的軍營中去。
特勤人員和軍令,參謀,軍需,軍工,軍法等諸司組成的前方總指揮部已經成立,這一次孫敬亭和張春周耀王長福夏希平孫耀等人俱都跟隨,前方還有梁興等人也在等候著,總指揮部預計先到尚義堡,然后往興和堡移動。
天已經擦黑了,四周暗處里隱隱有人影在晃動,天空吹著小南風,帶來后宅種植的花草的清新味道,人們在石板地面上走動著,能聽到皮靴踩在石階上發出的聲響,府中的下人們用長桿挑動著燈籠,將四周次第點亮。
這時人們才看的清,在高墻之上隔幾步就是一個拿著火銃的警備人員,當有人用目光看過去的時候,士兵警惕的目光也會投射回來,不管是誰都會叫士兵感覺警惕,只有張瀚不同,他看向哨兵的時候,如果哨兵們發覺了,就會興高采烈的打一個敬禮,向他們的最高統帥致以崇高的敬意。
后來為了避免這種麻煩,張瀚已經很少去關注哨兵了,只是他會隔幾天晚上下令給哨兵們加餐,并且從自己的私人小金庫里出錢,這是一種明顯的厚待,是一種私人酬勞,這當然令哨兵們很高興。
其實張瀚無需這種額外的收買,更不需要小恩小惠,他只是感覺哨兵確實辛苦,盡管他們領到了足夠的薪餉,但既然是在自己的眼前做事,不妨對他們更好一些。
畢竟現在招兵越來越好招了,很多士兵都是十七八歲的正當年的好小伙子,不象在此前都是在成年的礦工和農民中招收士兵,很多士兵參軍時都已經有老婆孩子了。
不知不覺間,張瀚已經將二十不到的小伙子們視為后輩,盡管他自己也并沒有多大年齡。
可能經歷使人成熟,最少在張瀚走入花廳的時候,里面明晃晃的燈火下有不少人在等候,看到張瀚身影的時候所有人都站起身來,每個人臉上都滿是尊敬。
張瀚的目光掃過所有人,感覺到所有人真正的恭敬和愛戴,當然他也不能深入人的內心,就眼下看到的也足夠叫他滿意了。
“軍令司已經準備好了。”孫敬亭過來就是打個招呼,他道:“我今晚帶著隨行人員先出城,一個副司官,十幾個局級助手,八十多個隨員,另外有一百多人的護衛和傳騎。”
“好吧。”張瀚道:“今晚你能趕到小黑河堡嗎?”
“能。”孫敬亭道:“出城之后就用最快速度趕路,路況很好,一會天黑了我們打火把走。明天上午繼續趕路,先到尚義堡,將各部之間的部署位置確定下來,再確定攻擊梯次和補給梯次,確定主攻方向,這需要隨時接到軍情司的最新情報……夏希平與我一起走。”